是无孔不入的疼痛,将李微熹从昏迷中唤醒的。
她冰冷僵硬的身体竟然还能拥有知觉,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痛感就像清晨窗外的鸟鸣,先是这里,然后那里,一个一个零落的音符连缀成浩瀚的奏鸣曲,一处一处肌肤骨肉也就那么逐渐被唤醒。
刺痒的疼,撕裂的疼,断开的疼,青肿的疼,全然不一样,但它们都在她的身上兴风作浪,此起彼伏,配合默契。
这让李微熹很怀疑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按说她是在加班之后突然倒在了办公室,然后在未婚夫高忱的呼唤和摇晃中失去了意识。如果她竟然能够醒来,那多半是经历了一场急救,抢回了性命吧?
但她醒来后能感知到的疼痛,却更像是被黑恶势力绑架后围殴了三天三夜,再丢在乡间小路上,又被成群的牛踩了过去。
疼得非常精确:既不至于昏过去,又完全没办法正常生活。
难道她是在去往医院的救护车上被摔了出去?
实在难忍疼痛,她哼唧出声,果然引来了别人的注意——原本站在旁边病床前的小护士,惊喜地转过了身:“啊呀,沈乖乖,你醒了?精神还不错呀,麻药下去得挺快!”
……沈,乖,乖?
好耳熟的名字。
李微熹用了大约十秒钟,回忆起这个名字的主人——初中时的同学,死于14岁那年的一场车祸。
可她怎么会是沈乖乖?
是沈乖乖没有死?还是她回到了14年前?
她一时惊住没有说话,护士倒也没发现这个重伤员有什么异常,只是赶到她床前,观察仪器上的数据。
“果然是小孩子,恢复得快。”护士记了几个数笑眯眯地直起身来,“麻药退掉之后会有点疼哦,你要有心理准备。”
小孩子?
这个关键词,让李微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怎样的表情来,于是她勉强自己笑了笑,轻轻地“嗯”一声:“好……”
这个笑容大概不怎么漂亮:这与沈乖乖的长相无关,实在是因她太疼了,根本没办法用表情表达出任何程度的欢愉或赞同。
事实上,如果将她现在的神色定格成为表情包,大概要配上的就是“痛苦无助又迷惑”——就算人死之前会有很多的幻觉,那也不该以为自己倒回十多年前,还变成了另一个人吧?
可看看这个病房内部的装修,看看护士的打扮妆容,再看看自己还能抬起来的手——骨节被一层皮包裹着,突兀地隆起,指甲平板黯淡,肌肤粗糙起皮,显然是一双做惯了粗活的手,属于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姑娘。
这样的手当然不会是她李微熹的,就算在家里的生意最困难的那几年,她也从来没有亲自洗过一双袜子。
更别说将双手磨成这个样子——千金小姐的手是另一张脸面,需要在磨砂膏、护肤霜和修甲套装的保护下养得精致漂亮,连指甲侧面都护理得光滑干净细腻。
她侧过头,床头柜上的标签卡栏里,写着沈乖乖的名字。
即便理智和常识都不接受这样的安排,但此刻的她的确已经成了沈乖乖。
想不明白。
即便死后重生到从前的某个时点这种事情真的存在,她也应该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才对——退一万步说,为什么,是沈乖乖?
两个女生虽然曾在同一个班级里读书,可这完全是拜当年的公立初中只靠成绩分班的规定所赐,她们二人非但不是朋友,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李微熹是启峦集团的千金,她在学校里没有自己的圈子,但也没有哪个圈子敢针对她。大小姐所过之处,就连灰尘都无处遁形。
而沈乖乖则是一个常年如老鼠一般灰溜溜的女孩子,她也没有自己的圈子,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圈子会接受她。
她不漂亮,成绩也不够好,家境想必也一般的很,所以在班里经常被人欺负。
或者说“排斥”,对,这个词语应当更准确一些。
毕竟是最好的那个班级,大家都是保留着表面上的良好教养的,没有谁会故意对沈乖乖说出一些让人难受的话,也不会有人采取行动侮辱她。
他们只是不跟她说话,更不会和她一起活动。
就连生物实验课,被分去跟沈乖乖一组的同桌女生,也主动招呼着自己的闺蜜:“我们组的显微镜坏啦,给我看看你们的结果嘛。”
那会儿李微熹当过生物课代表,她知道最角落的那台显微镜的确是坏的,但为什么每次沈乖乖那一组都会分到坏的显微镜呢。
整整一个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凑巧逮到个机会,去问沈乖乖那一组的组长:“为什么沈乖乖她们每次都分到坏的显微镜?这样下去她根本就没有做过实验呀,期末考试的实验分不就拿不上了吗?”
组长笑了笑,好脾气地说:“是沈乖乖他们自愿用那台坏的显微镜的。”
自愿?
“对啊,我们是自愿的,总有人要用坏的显微镜嘛。”沈乖乖的同桌这样说,“我们看别人操作也行呀,是不是,沈乖乖?”
三个人的目光投射交汇在一处——沈乖乖的十指扭成麻花:“嗯……我笨手笨脚的,要是搞坏了显微镜,怎么办呀。”
“对呀,”同桌笑着说,“万一搞坏了显微镜,要赔一大笔钱呢。”
李微熹并没有再问下去,那个时候她不明白,有些人愿意“吃亏”,不是因为风度,而是因为深入骨子里的刻薄。
直到生物实验期末考试时,她们终于分到了正常的显微镜——而李微熹就在她们的后桌,她看见那个女孩子用纸巾擦拭沈乖乖用过的目镜,一圈又一圈反复地擦,仿佛那目镜上沾过什么脏东西。
沈乖乖站在一边,还是手足无措的样子,面前的试卷一片空白,眼睛却红红的。
现在想来,她之所以伤心,或许是因为同桌同学表现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也或许是因为她实在不会操作显微镜,更没办法写出整个实验步骤和观察结论。
她甚至试着去瞄同桌的试卷,但那个女生一把将试卷扯远,大声问:“沈乖乖你干什么?作弊吗?”
生物老师闻声而来,他先安抚了那个女孩儿,又问沈乖乖:“这些题你不会做?这都是送分的题目。”
实验室里一片安静。
不知道是谁先笑了第一声。
然后笑声一点一点的蔓延开来,同学们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刚好能清晰地传入耳中。
“这么简单的题,平时都干嘛去了。”
“笨手笨脚,是猪吗。”
“她从来都没有做过实验,实验报告作业都是抄的。”
“哇,她抄的是谁的作业,快去闻闻报告册上有没有油饼味儿。”
那些语句像是一块一块的石头,砸向身形瘦弱的少女,她已经转过身去了,肩头微微颤抖,从李微熹的角度看过去,不知道她哭了没有。
老师命令他们安静考试,再说话的一律视作作弊,那裹着刀和刺的声浪才算平息。
生物老师看了看沈乖乖,叹了一口气:“来,我再教你一遍,但是这次考试你没有成绩了,我要保证考试的公平。”
后来结果怎么样了呢?老师好像真的没有给沈乖乖实验课的分数,所以在初二的第二学期,沈乖乖被调整到了普通班里。
普通班的风纪是远不如重点班的。不知道沈乖乖在那边受没受过欺负——或者,只是他们没有想去关注而已。
李微熹听说过,那些班级里,男孩子们的梦想是当校霸,女孩子们的梦想是三个校霸为我打架。
而想好好学习反而是一种笨拙又落伍的愿望,几乎是笑话。
普通班啊,就连教学楼都在九百米外的另一个校区。
除了每次大考时将名次排在一起,普通班的学生与重点班的学生没有任何交集的。
而沈乖乖出事的时候,已经是普通班中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孩了。
她在小升初考试中表现优异,挤进了这所全市最好的初中,又挤进了重点班里,哪怕在班里是个吊车尾,也有考上重点高中的希望。
但在初中的前两年里,她终于没有跟上学习的节奏,被同学们越扔越远。而她的父母不肯掏一毛赞助费,于是她就只能接受去普通班的命运,成为旧日同学们眼中“混日子的”废物。
而从她搬出这间教室,大家就不再提起她了。坐在她原本位置上的,是从外校转来的女孩。虽然也不那么耀眼,但性格活泼,连李微熹都记得,她总在教室里大声笑,被同学们开玩笑说她的声音像鹅叫也不恼……
有这么一个性子讨喜的人在,沈乖乖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直到那场车祸。
“你们知道吗,分校那边今天有车撞了人,说是咱们年级的,撞得可惨了。”
“听说是女生?人还活着吗?”
“谁知道呢,马路上都是血,救护车都来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消息才终于确实了。
“被撞的人是沈乖乖!”
“送到医院的时候还有气儿,没抢救过来就死了。”
“什么‘没抢救过来’,根本就没有抢救!我大姑是医院的医生,她亲眼看到的,沈乖乖的爸妈在医院里撒泼闹事,就是不肯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连押金都不交!沈乖乖就是被她爸妈害死的!”
“怎么会这样?你骗人的吧,哪有父母看着孩子要死了都不救啊,是亲生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啊?真的,她爸妈可不要脸了,坚决不肯交一毛钱的押金,那你说怎么给她抢救啊。输血用药哪个不要钱——对了,学校让咱们买的保险,沈乖乖都没交过钱,是吧,肖璇?”
名叫肖璇的生活委员点了点头:“嗯,说她爸妈不给她钱,说买保险不吉利。”
“啊,什么狗屁爸妈!这种人也能当爸妈?”
“沈乖乖……也挺可怜的……”
班级里的舆论,终于有一次稍稍偏向了那个一直沉默、像影子一样的女孩。
但那个时候,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