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在这里的人是十多年后的小李总,她一定会将这件事情挖出个子丑寅卯来——她不相信这是一场意外,这件事的每个环节,都有着足以供阴谋藏身的暗影。
但现在,她只是沈乖乖——沈乖乖本来就又穷又小,连完全民事行为能力都没有,还被车撞成了重伤,上个厕所都需要胡婶连扶带托才行。想出门?那是不可能的,想搜索信息?那也是不可能的!
她没手机,连200块只能发短信的老人机都没有,连手机报都订阅不了。
这日子过得她好生难受,仿佛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人被抓进大牢,有那么多事情要去做,却偏偏被困在这里,什么都做不成。
思前想后,她终于跟胡婶申请,希望胡婶能去学校帮她把她的书拿回来。
胡婶的眉头皱成疙瘩:“乖乖,你都这样了,还能读得进书啊?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李微熹苦笑:“胡婶,我明年就要考高中了。要是考不上免费生,可能……我就没法再读下去了。”
剩下的话,倒是已经不用再说了。胡婶叹了一口气——见过了沈乖乖的父母大闹医院的场景,她已经对那对夫妻的下限有了充分的认识了。为了不花治疗费,或许也为了将来不要被一个可能残疾的女儿拖后腿,他们能眼看着孩子去死。这样的人,不让女儿读高中,有什么稀奇的?
毕竟高中不是义务教育阶段,学费并不便宜,而且沈乖乖那会儿也该满16岁了,正好可以出去打工。
虽然胡婶私心里很想让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多休息休息,然而,苦命的人并没有善待自己的权利。
他们光是想今后活得不要那么辛苦,现在就必须艰难挣扎。
——一个这么柔弱的小姑娘,要是不读书,直接去打工,日子可怎么过哟!
胡婶是知道女人能做的工的,排除掉在工地做小工这种需要体力的差事,那要么是在工厂流水线边,像个人肉机器一样一做一天;要么在餐厅酒楼,对顾客酒客陪着笑脸跑前跑后……
想想她刚刚下岗的时候,去工厂里做了一年半,然后去酒楼里做服务员。后来因为丈夫意外死了,要一个人抚养女儿,她只好来医院做护工——特护病房的护工,收入稍稍高一些。
有些病人出院了,还会念在她尽心照顾的份上,给包个红包,又或者把探病亲友送来的牛奶水果之类的转手送给她。
就那么的,母女两个相依为命过了几年苦日子。胡婶原本是个胖乎乎的女人,却因为那段日子太辛苦,瘦得快要变成一把骨头了。
直到女儿读了大学,念书有助学贷款,平时还打工赚生活费,她肩上的压力才小了那么一点儿,慢慢把自己的生活过起来了。
她都不行,沈乖乖行么?再说,沈乖乖还是个小姑娘,到时候说不定更会遇到些中年妇女不会遇到的难堪……
得念书啊,念书才是穷人家的孩子唯一能走的路。虽然这条路也不那么平坦,但至少,求学读书,找个体面的工作,能最大限度地保留一个穷人的尊严。
胡婶是吃过苦的,自己淋过雨,就想帮别人打把伞。
她点了头,问明了沈乖乖的学校和老师,帮她安顿好下午的治疗,就动身出去了。
约莫三个小时之后,胡婶提着一只书包回来:“乖乖,你看看,你们老师把你的书和卷子都装进来了,还有没有缺的?”
李微熹看着那只皮开肉绽的书包,心里怪酸楚的——书包是粉红色的,已经很脏了,油污与土迹层层叠叠。书包正面印着走形脱色的美少女战士,显然是一只从小学用到了初二的书包了。而上头容易磨破的地方都打了补丁,底下的补丁粗针大线,上头的补丁针脚细密,说不定,是沈乖乖缝纫技术进步的体现……
不说别的,就是这只贫寒的书包,也够让沈乖乖抬不起头来的了。
书包里满满地塞着书本和试卷,她小心翼翼将这些东西取出来,打算看看沈乖乖的学习到底有什么问题。既然要扮演沈乖乖,也总得往“像”里扮呀。
试卷上的分数,对李微熹来说,堪称是惨不忍睹了。她看了几张数学卷子,又翻了翻不及格的物理,眉头稍稍松了些。
沈乖乖的基础还不错,基础题都答对了,但知识点一旦换个方法问,她就不明白。
不明白的题目,一个字也不写,坦坦荡荡不要分数。
啧。
这种难度,李微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在出院后一战封神了,但是出于谨慎起见,她还是打开了沈乖乖的课本,打算温习一下当年学过的知识,以策万全。
然后就瞳孔地震了。
身为名门千金当然不应该说粗话,但此刻除了那三个字的国骂,李微熹的脑袋里什么都拎不出来。
沈乖乖的课本简直就是人渣的涂鸦墙!
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画着各种不堪入目的小漫画,写着各种侮辱性的词语,甚至还有人用剪刀,精准地把数学和物理课本里的公式给剪掉了。
再看语文书,被剪得跟窗花似的,英语课本后头的几大页生词表,也被撕得一干二净。
李微熹牙都快咬碎了。
原来,分校的人渣们是这么欺负人的?
光是在别人的书上乱涂乱画也就算了,剪书撕书,这不是不让别人学习吗?
自己不学习,甘愿做垃圾也就算了,还要拦着别人的路?什么狗东西!
她当然不怕这个,就凭例题、课文和残余的记忆,她也能做出初中二年级的题目,也能摆脱这些垃圾,回到一条马路对面的本校重点班。
但要是沈乖乖自己呢?沈乖乖能无师自通她没来得及学完的东西吗?
这些畜生,是在断别人的路啊!
不能一走了之,要让这些人渣得到应有的惩罚——什么?他们还是孩子?是孩子才要收拾呢,否则他们长大了可怎么是好,一个个都要蹲监狱,浪费纳税人的钱给他们买馒头啦!
李微熹深吸一口气,将课本收进书包里,她不想让胡婶看到这些乌七八糟辣人眼睛的东西——而胡婶端着晚饭进来了:“乖乖,吃饭啦。吃完饭再学习。”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胡婶,您去帮我拿书,我们老师说什么了吗?”
其实,她是想通过胡婶的描述,揣测一下沈乖乖班主任老师的性格和节操的。老师如果正直,那她或许可以利用老师的权威去收拾这帮小畜生,但老师若是也睁只眼闭只眼,事情就会格外麻烦。
可胡婶愣了一愣:“说什么?没说什么呀,就说让你注意休息,不用太努力了,身体最重要。哎,乖乖,我觉得啊,你们那个班主任老师,看着还是挺好的。年岁也轻,长得也帅,文质彬彬的,也知道心疼学生。”
年岁轻,长得帅,文质彬彬,这不就是个软弱无能好欺负的标杆人设么?还有那句“不用太努力了”……
这怎么听怎么别扭!很像是要劝她“反正你也咸鱼了,就别挣扎了,养好身体去工地扛沙包得了”啊?
李微熹什么也没说,只是苦笑一声,打开了不锈钢饭盒,用勺子把蒸肉羹、土豆泥和米饭拌在一起:“胡婶,他是老师,能把我们平安带到毕业,就算收工大吉。但我要是考不上高中,这辈子就完了,我爸妈……”
接下来的话不用说了,胡婶不知从哪儿摸了个苹果出来,打断了她的话:“你先吃饭啊,我去给你削个苹果。吃水果,人会变聪明。”
看看,是人都知道,沈乖乖的爹妈堪称拖后腿的千钧巨石……
李微熹一勺勺把饭往嘴里填,她得想想办法,看看怎么才能应付掉出院后的困境。
老师怕是靠不住了,同学大概多半像是食人血肉的疯狗,沈乖乖怎么才能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报复他们呢?
李微熹试着在被子里抬抬手臂,伸伸腿,除了疼痛之外,只能感觉到沉重。
一是因为腿上还打着石膏,二是因为没有力气。
她原本是学过格斗的,这倒是比马术更对她的胃口,当年学得很认真,在市里也拿过几个不痛不痒的奖。
但毕竟不是主业,从开始掌握公司的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没有跟师兄弟们对练过了,技术如何,现在真不好说。
再说,沈乖乖的身体没有力量,也就不可能有速度。
虽然妈妈资助了她住院期间的一切费用,而这笔钱对李家来说也的确是小钱,但他们不可能让她在医院里住到身强体健才让她走的……想来,当她肝脏的伤口完全长好、颅内的瘀血散去、骨折不大影响生活的时候,就该出院了。
到那时候,她还是没有完全恢复,速度和体力,照样跟不上。在拳脚上给这帮小流氓一点颜色看看的路,一时半会儿还是走不通啊。
要么,在家再休息一阵子?
虽然沈乖乖的爸妈贪财又缺德,但如果她在家能帮忙做家务,甚至想办法帮他们弄点儿钱的话,他们应该也不会逼她立刻去上学……现在是第一学期的期中,离初三分班考试还有一个半学期……
李微熹算着时间,打算等护士来查房的时候问问,她还能在医院里住多久……
这个时间,越长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