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掠过“是亲生的吗”这么个念头时,胡婶并没有把它当作一个问题去思考——遇到对孩子格外苛刻的父母,大家不都会抱怨这么一句么?
可是,当胡婶用满是爱怜的眼光去扫了一眼沈乖乖时,呼吸突然就停了一停。
她仔细看沈乖乖的脸,越看,越是心里打鼓。
沈乖乖这样子,还真不像那两口子生的!小姑娘虽然没被妥当地打扮过,但嘴巴小,鼻子挺,眼睛虽然不算大,睫毛却格外长。
如果不是这一头枯草一样的头发和黄里带青的脸色,这孩子好好养养,不说是个美人胚子吧,至少也是个挺俊俏的小姑娘。
但她爹妈……胡婶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对夫妇的相貌,不,那两个人的五官,怎么排列组合都排不出这小丫头的相貌来。
莫非真不是亲的,是抱养的?那没感情也就好理解了……不,就算是抱养的,正常人也干不出天天不给孩子吃饭的事情啊!
胡婶纠结地看一眼沈乖乖,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脑补里了:在她的猜测中,沈乖乖是因为身体的痛楚和心灵的煎熬才哭的,这个孩子从来没有在生活中受到过父母的怜爱,现在更是遇到了这样的大变都不能让爹妈来看她一眼。
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吧?
胡婶犹豫了一会儿,柔声问:“乖乖,你怎么了?难受啊?疼吗?”
沈乖乖抹抹眼泪,小声说:“我觉得很惭愧……”
惭愧?
这绝对是个胡婶意料之外的回答,她问:“你惭愧什么啊?”
“我差点儿……差点儿就死了,好不容易有人救我……但是,现在,我……我连恩人是谁都不知道。”沈乖乖抽噎着说,“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怎么能连他是谁都,都不知道呢?”
胡婶:“啊这……”
“这是全世界对我……对我最好的人了。”沈乖乖委委屈屈用手背掖一掖眼睛,“我命苦,我知道我报答不了人家,但我也想,也想做个人啊……”
胡婶这下没法拒绝她了。
毕竟,就算是又穷又苦的人,也有报恩的权利啊,如果不告诉她,她只会更难过吧。
她连“我也想做个人”都说出来了!
胡婶一咬牙:“这……我告诉你也行,但你别去人家跟前提这事儿啊,别戳人家心口。”
李微熹:?
这是什么情况?
被救助的人出现在恩人面前,等于戳人心口?
她满腔疑惑,但还是点了头:“嗯,我……我不说。”
“是你同学的妈妈。”
沈乖乖还有和她关系这么好的同学?
“谁啊?”她纳闷地问。
“就是你们那个家里很有钱的女同学,李什么来着,就是……啊,启峦大厦的那家。”
启峦?我家?
顶着沈乖乖的脸,李微熹的脑袋里一片混乱。
“为什么呢?她妈妈怎么会救我呢?”她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莫非是什么奇怪的因缘,让妈妈认出了她?
但胡婶的下一句话直接将她惊呆了。
“人家自己的女儿出事故,没救活,下楼看到你家……看不过眼,就说帮你出钱。”
甚至需要花好几秒才能想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自己的女儿没救活,也就是说,这世界的李微熹死了?
所以她穿越过来的时候,成了离自己最近的濒死少女沈乖乖?
可以这么解释的吗?
眼看着沈乖乖愣住了,胡婶以为她只是吃惊:“乖乖,你怎么了?”
“她怎么会死呢?她出了什么事儿?”李微熹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并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初中时遇到过什么危及生命的意外啊!
这表现落在胡婶眼中,却被她猝然爆发出的失态吓了一跳:“你……和她是朋友吗?”
朋友?当然不是,可也不能明说自己和那个死去的女孩是一个人。
李微熹沉默了几秒钟,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一个在惊愕中失魂落魄,另一个却理智得足以处理任何消息。
她摇了摇头,面上露出悲伤的神情:“她不是我的朋友……我没有朋友,但她帮过我。”
胡婶心下了然,默默叹了一口气:“她也是个好孩子是吗?可惜了。”
“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李微熹追问,“怎么好好的就没有了?”
“嗐……”胡婶犹豫了几秒,“报纸上说,是去骑马玩儿,摔了,被马砸成重伤,送进医院人就已经没了。”
李微熹无法理解这件事,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不行。
她也会骑马,但不喜欢马术,不会主动做危险的尝试,更不可能翘了课去骑马。
两件奇怪的事情同时发生,合理吗?
当然是不合理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妖在哪里呢。
“胡婶,您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她哑着嗓子问,双眼泛红如兔,“怎么会出这样的意外呢……”
胡婶胡乱地摇头:“这我哪里知道,意外么,都是不小心才发生的……噢,对了,那天的晚报上报道了这事儿,要不我找晚报给你看看?”
晚报?对,这个时代,大家还是读报纸的。
“嗯嗯。”李微熹连连头,“要是还有别的报纸也报道了这件事,也帮我找找好吗?我只是想知道,她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说着说着又像是要哭了,胡婶连忙将床头柜边的卷纸塞给她:“我这就去找啊,乖,别哭,你哭也哭不活她呀。”
眼见着胡婶出了门,李微熹慢慢吐出一口气,揪着一张纸擦了擦眼睛。
是啊,死去的人,哭是哭不活的。
可又怎么能不哭呢。
她甚至不敢想象妈妈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早上好好去上学的女儿,晚上就已经死去,永远也不能回应她的呼唤,再也不会有人喊她一声妈妈了。
李微熹母女两人之间有多么深的感情啊……
启峦集团是李薇珑父亲创办的,李薇珑本人不擅长经商,在父亲去后,公司由丈夫梅阳打理。在李微熹的记忆中,爸爸经常不在家,她的童年总是伴随着妈妈的笑容和如潺潺流水一般悦耳的竖琴声,而爸爸的身影却显得那么陌生。
她是在妈妈身边长大的孩子。光是这一桩,就让她在妈妈意外去世后失魂落魄,仿佛生命中最温暖而美好的部分被深深地切割走了,留在世上的只剩下不忍触碰的回忆。
而父母对孩子的感情,多半是胜过孩子对父母的依恋的。
当意外死去的是女儿时,做母亲的人,该怎样面对这一切?
当她步履蹒跚地慢慢走下医院的楼梯,她当真能意识到,女儿已经不会再回家了吗?那时候她在想什么?
决定出钱救助女儿的旧日同学时,她又在想什么?
她总是要回家的,而在李家那座三层楼的别墅中,到处都充满了她和心爱的女儿一起生活过的痕迹啊。
李微熹几乎不忍想下去。
这时候才朦朦胧胧的意识到,原来生死永隔,折磨的不是死去的人,而是那个还活着的、必须面对一切的人。
她握着被角,默默下定决心——即便穿越到别人身上这件事情听起来十足无稽,但她还是要去找妈妈的。
她还在,就算换了一个身体,她还是她李微熹,而不是沈乖乖或是别的什么人。
那样的话,妈妈或许会好过一些吧。
但怎么才能合情合理,又不至于刺痛到李薇珑地出现在她身边呢?沈乖乖生活的世界,和李薇珑本来毫无关系啊……
李微熹一时想不出很好的答案来,这个时候,胡婶也抱着一沓报纸进来了。
“这么多吗?”李微熹吃了一惊。
“还真不少。”胡婶将报纸放在了她的被子上,“晚报,生活报,老年报,教育时报,护理报,都讲了点儿那事情……”
李微熹匆匆地道了谢,拿起报纸翻阅起来。
不同报纸组稿论述的角度自然不一样。有的是单纯的新闻描述;有的则探讨这样危险的“贵族运动”究竟有无必要,如何对这个行业进行监管;再有谈论学校应该管好学生,规避学生在校期间溜出去遇到意外……
李微熹看完了所有的报纸,这件事情的全貌便清楚了。
在她穿越过来的那一天上午,这个世界的李微熹和一名姓高的同学偷偷离开了学校,前往李微熹的父亲新开办的马术俱乐部骑马。俱乐部里也有几名资质的教练,但那天负责陪伴李微熹和那位高同学的人,偏偏是一个刚来城里没多久的山区小伙子,连普通话都说不大清楚。
他自己的骑术如何,现在无法判断。但是,在那一天,当李微熹骑着的马突然发了疯一般,朝尚未完全安放好的障碍场地冲过去时,他尝试追上去喊住那匹马,但没有用。
那匹七岁的温血母马冲进了障碍场,跳过1米7的高杆,被挂住了后蹄,摔倒。
李微熹就这样从马背上翻了下去,被沉重的马身压在了下头。
无法确定李微熹究竟是什么时候死掉的,但当她的母亲李薇珑赶来医院时,已经没有机会再见女儿最后一面了。
而梅阳也几乎崩溃,他处死了那匹马,卖掉了俱乐部,发誓这辈子也不碰马术了。
在本市晚报的报道中,记者声情并茂地描述了女儿的死对这对夫妻的巨大打击。那篇文章想必是在专访后去写的,叫李微熹看着只觉心如刀割。
但在酸楚之外,那半个冷静的她,已经发现事情的更多异常。
那个姓高的同学是谁?在李微熹的记忆中,她的同学中,拥有这个姓氏的,只有后来成为她男朋友的高忱。
可是,在她还是一个初中生的时候,和高忱也没有什么来往啊!如果真的是高忱——难道在这个世界里,他们二人竟然早早地就彼此熟悉起来了么?
还有,在她经历过的世界里,梅阳从来没有开过马术俱乐部。就算在这个世界梅阳投资了这么个项目,可俱乐部的马匹也都是经过认真调训的,肇事马又是一匹年轻的母马——母马原本就较公马更温顺,通常来说,是更稳重更安全的。
而且那个俱乐部里的教练们,居然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来陪护老板的千金?
全是疑问,但这些疑问没有一个得到解答的。甚至,就连晚报记者那张挖根究底的文章,都没有提起这些很有蹊跷的事情。
仿佛有什么人想将这些疑点统统掩盖下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