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没打算真去死

记者站到了跟前，沈三强现在眼前全黑。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显得自己无辜，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别人认可，今天的事情全是沈乖乖的错。

他有些市侩的机灵的，但应付记者的经验，他是没有的，此刻心里一慌，嘴里“呃呃啊啊”地支吾着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那是您的养女是吗？”杨记者以为他是紧张的，问，“是不是家里父母和孩子平时很少沟通，所以误会了什么？现在的孩子啊，心理是有点儿脆弱。”

这话听在沈三强的耳朵里，是一片模糊不清的嗡嗡。他胡乱地点着头，那样子看着狼狈极了。

可就从他不停点头的样子里，杨记者捕捉到了一丝令他更笃定“见过这个人”的熟悉。

突然，他脑袋里闪过一丝灵光，扭头看看楼顶上的少女——拄着单拐，身形单薄，又想想邻居们叫她“乖乖”……

乖乖？沈乖乖？

杨记者福至心田：“您女儿莫非就是先前市一中那个被车撞伤的初二女生？”

沈三强张了张嘴，“啊”了一声。

养女，打死她，弟弟，死得惨，不给钱……

两件事情的关键词在杨记者脑袋里飞速组合成一篇社会版大新闻。

怪不得那天，这对爹妈看上去活像希望女儿死掉似的，直接放弃抢救……

原来是养女啊，对，死了人，就能打着“谅解”的旗号多要赔偿金。看着这当爹的一身横肉，扬言要打死可怜的养女……没虐待？谁信啊。

杨记者放过了沈三强，转去采访邻居。沈乖乖跳不跳下来，他其实并没有十分关心，但不管这小姑娘死不死，她爹妈都得社会性死亡了。

《少女之死——不堪养父母虐待威胁，绝望轻生》和《给孩子一条生路——如此‘收养’，可以休矣》，这两个题目，哪个好呢？

杨记者去采访了几个邻居，都说沈家的女儿一向脾气柔顺，勤劳能干，是爸爸妈妈的好帮手，但住了一回院回来性格大变。不仅“打伤”了弟弟，还闹出要跳楼自杀这种事，真是很奇怪。

是的，就算是邻居们，也没人敢拍着胸脯说沈家豪就是沈乖乖打伤的——这完全是在侮辱大家的常识啊，一个不到155米的小姑娘，带着一身的伤，把一米八的弟弟打骨折，自己居然没有受伤？

什么傻子才会相信这种事！但沈三强却又没法跟人强调，他儿子受伤的原因，是养女居然不站在原地让他打……

而杨记者终于抓到了靠谱的消息来源，本楼房东周奶奶。

在所有的围观人群中，只有周奶奶是最不希望沈乖乖跳下来摔死的——倒不是她对这小姑娘格外偏爱，实在是因为，有人横死的楼它租不出去啊！就算租出去了，租金也要大打折扣啊！

再想想沈家欠了她几个月的房租还没给，周奶奶一秒就能进入暴怒模式。

杨记者保证不会泄露她的真实信息后，周奶奶就沈家一家的无耻行为做了全方面的介绍：收养了一个女儿，当奴隶对待！孩子的脚还没好利索呢，当妈的把人扔在一楼就不管了！当弟弟的要殴打姐姐，自己一脚踢在墙上疼昏了，还要诬告姐姐打他……

对了，记者应当注意的是，沈家赖房租不给，赶都赶不走，真是人间渣滓！这样全方位品德败坏的家庭，实在是应该被派出所带走好好教育一下的。

杨记者表示，欠房租不给表示这家人不仅里子烂透了，连面子都不要了。

周奶奶连连点头：“要钱不要脸！”

他们二人达成了共识，而消防队员们已经光速清退了楼下的围观群众，支起了防摔气垫。

派出所的民警也上了楼顶，一个女警小姐姐小心翼翼接近沈乖乖：“妹妹，你告诉姐姐，为什么想放弃生命呢？”

李微熹一点也没打算放弃生命，所以她才会在这个地方演苦情戏。

她抱着她的拐杖坐下，一张流满眼泪的脸被寒风吹得通红：“你别过来！”

演戏就要演全套！女警果然止步，就站在那里：“好的好的，妹妹，我不过去，我就站在这里好吗？你可以把你的委屈告诉姐姐，好不好？”

然后，李微熹的嘴唇哆嗦了两下，嚎啕大哭。

女警顶着寒风一动不动，生怕往前一步或者往后一步，就刺激到这小姑娘的心灵了。

李微熹哭了两分钟，终于说出来：“我连人都做不了了，我活着干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女警问，“姐姐知道，你之前遇到过车祸……但现在能出院了，不是应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吗？死里逃生，难道生命不值得珍惜吗？”

李微熹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显得很崩溃的样子：“我想活着，姐姐，可是，我活不了。他们都想让我死……你看到……看我的腿，我这个样子，一回家，我弟弟就叫我做饭……我说脚疼，他就对我拳打脚踢……我躲了一下，他，他踢在墙上，骨折了……就，爸爸会打死我的……”

说罢她接着大哭。

女警上楼之前就听了个七七八八。她是片区派出所的警察，许多事情，虽然没有人报警时他们不好介入，可总是有所耳闻的。沈家大女儿被车撞进了医院，那两个老的一次都没去看望过的事儿，她也是知道的。几个同事感叹小女孩儿可怜，但没想到，就是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出了院第一天就想跳楼。

听听内中情由，女警心上生火。

沈家豪那一脚能把自己踢骨折！要不是沈乖乖凑巧闪开了，真不知道要把小姑娘打成什么样呢！

再想想刚才沈三强跳下三轮车就扬言要打死沈乖乖的样子，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事儿怪他们！不是你的错！”

李微熹抹了一把眼泪：“我知道……姐姐，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可为什么没错的我，要受惩罚呢？”

女警一时语塞。

“我要是下去，不跳了，你们都没事了……可是，关起门来，他们还是要打我……我原先觉得，父母打孩子是对的，大家都一样……”

“不，这不是常事，即使是父母，也不能随意殴打孩子的。”女警连忙道。

李微熹点点头：“是啊，我住院的时候……病房里别人也这么说……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每个女孩子，都会因为干活不麻利就被打的……女孩子也可以，可以被父母疼爱的……”

言语如刀，刀刀戳人心。

这就很好地解释了她今儿突然寻死的动机。

只在沈家生活的时候，她见不到外头的世界，她一直以为，卑微而艰难地活着，就是女孩子一生应当接受的宿命。

可她在医院的两个月里，见到了别人是怎么活着的。

女警自己也是独生女，说起来比沈乖乖大不了多少。她的家庭算是普通人家，但父母疼爱她，一家人互相关怀着生活在一起，她是个快乐的姑娘。

所以，听着沈乖乖的话，她觉得自己的心肝都要被捅穿了——一个一直在黑暗中挣扎的孩子，一旦见到了光明，又怎么能甘于活回黑暗中去？

但她不能看着一个小姑娘因不堪忍受生活的磋磨就跳楼自杀。一个渴望被保护、被怜爱的孩子，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死掉呢？她所需要的，难道不应该是每一个未成年人都应该拥有的东西吗？

“妹妹，你不要冲动，我们想办法好吗？我们一定能想到办法的——你看，你才十四岁，你还这么小，太多的地方没有去过，太多的人也没有见过。现在就去死，真的太可惜了。”女警劝沈乖乖，“你也看到了，别人家的女儿，过的生活和你并不一样，可你们都是一样的小姑娘呀。难道你不想长大，不想今后能和她们一样，过有尊严的生活吗？”

“沈乖乖”果然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好一会儿，她摇摇头：“我想，我也不想死，可我活下去，真的能和她们一样吗？”

女警心下稍安，她说：“当然可以，只要我们自己不放弃，就没有人能放弃我们……”

这鸡汤确实不对味儿，但是现在第一要务是让小姑娘别寻短见。

“可是，我要是下去，我爸真的会打我的……”李微熹低下头，可怜极了的样子，“我在家，只要惹了弟弟，就会被打……我刚才想，要是我死在医院里就好了，爸爸妈妈就能拿到一大笔赔款，我也再也不用挨打了……”

女警一时没想明白，死在医院里跟拿到赔款有什么关系，但思路一转，她简直出离愤怒。

李微熹不失时机地压上最后一根稻草：“我知道，爸爸妈妈养我已经花了很多钱了，他们也跟我说过，说考不上高中就去打工赚钱，嫁个人也是一样的……可是我好想读高中，我不想嫁人换钱……为什么别人都可以读高中读大学呢，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的命这么苦，要是现在死了，下辈子是不是会好一些？”

女孩啜泣着，警察姐姐沉默了一会儿，试探地向她张开手臂：“愿意让姐姐抱抱你吗？”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应该说这么一句话。

应该给这个孩子一个拥抱。

果然，沈乖乖考虑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一跳一跳到了她身前，把自己埋在了她怀里。

小姑娘的身体很单薄，警察姐姐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想哭就哭一会儿吧，宝贝，你也是个应该被好好照顾的小姑娘。如果没有人好好照顾你，你更要好好照顾自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