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那只手机放在沈乖乖面前时,魏晓晨觉得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或许应该先告诉沈乖乖,他们不能让她一直住在这里了,她必须得回到那个让她想自杀的家里去,和那里剩下的两个人“相亲相爱”地过下去,然后再拿出手机“所长说把这个给你,如果遇到什么事儿,给我们打电话”。
这样是不是就能给面前的小姑娘留下一个好一点的印象呢?
但她真的不知道怎么把这个糟糕的消息告诉沈乖乖,如何启齿,如何安慰,如果她哭,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什么也改变不了。
所以吃过晚饭之后,她就把那个手机交给沈乖乖了,她说:“今天,隋秀芝和沈家豪到派出所来了。”
沈乖乖脸上原本带着的笑容甚至还持续了几秒钟,之后才慢慢消失。
“小魏姐姐,他们……要让我回去吗?”她说。
魏晓晨垂着眼帘,点了点头。
房间内的气氛顿时便冷了下去,李微熹一动不动,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心脏跳得快了一些。
目光落在餐桌中央摆的花瓶上,前天魏晓晨买了些花回来,插在花瓶里,而那些花还开得正好呢。
可是,被剪下来的花朵,迟早是要枯萎的,一如任何不能名正言顺持续的状态,迟早都要重新归于不稳定。
“是因为沈三强走了,所以没人干活了吧。”李微熹说。
魏晓晨艰难地回答:“大概是吧……他们……也不容易。而且,现在也不能定他们的罪,街道那边也不同意送你去福利院。”
李微熹“哦”了一声,问:“那这个手机……”
“所长说你拿着,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事情,给我打电话。”魏晓晨说。
她知道沈乖乖挺聪明的,这几天下班回家,时常看到她对着电脑上下载下来的题目演算,做得又快又好。而在拿捏他人情感和想法的方面,这个从小就受尽苦头的孩子更是能力过人。
现在的她怕沈乖乖看出她的心虚——其实文所长大概也是心虚的,他也不知道那个会越长越强壮的小子会干出什么事来。但他,不,他们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让沈乖乖回家。
沈乖乖会想到这些吗?
“哦哦,这样啊,谢谢姐姐,姐姐也替我谢谢所长叔叔吧。”出她意料的是,沈乖乖并没有激烈地反对这个决定,声音里也不带半点儿哭腔。
魏晓晨看她,小姑娘甚至还腼腆地笑了笑:“这个太有用了,如果他们再打我,我就可以报警,对吧?”
魏晓晨的心猛地颤了一下:“你……要是真的非常不愿意回去,就……”
就怎么样?她说不下去了。沈乖乖的情况,实在不够典型,不够突出,不足以让所有人为她离开那个家开绿灯。
但这样的痛苦,小姑娘就应该要承受下去么?
“好了,姐姐,你不要再多想了。”李微熹说,“我愿意回去的,既然迟早要回去,那现在去也还不错。不管怎么说,沈三强不在,沈家豪和隋秀芝不能杀了我吧。”
“你……”
“等开学了,我就申请住校,不回去就行了,隋秀芝总不能不让我上学吧,她敢,我就去街道办告她。沈家豪么,他的脚,这几个月应该也好不了吧。只要他好不了,我就不怕他,回家也没生命危险嘛,我可以的。”
魏晓晨恨不得那天上天台的不是自己——如果不是她负责接收沈乖乖,现在难受的人就不会是她……
李微熹则是心情平静。她能想象隋秀芝和沈家豪有多不喜欢她,可想而知,他们“允许”她回家,绝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要么,是因为隋秀芝的生意需要一个人帮忙,要么,是他们想报复她。
但是,谁能报复谁啊。
当隋秀芝来派出所接她的时候,表情比一个月前去医院接她时更难看,对着文所长尚且摆出一个笑脸,回头看见沈乖乖,就丢了个白眼球过来:“走吧。”
没有“回家”,也没有一句关怀的话,李微熹毫不介意,笑着跟派出所的各位警官道别,然后跟着“妈妈”出了派出所的院子。
“你很有本事啊。”隋秀芝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阴阳怪气道,“我们怎么你了,你就又要跳楼,又要告状,你知不知道,你把我们害惨了!”
如果她能,简直恨不得给沈乖乖两刀,而现在,她只能在确定附近没有警察的时候,才敢这么阴阳怪气两句。
“是我害了你们吗?哎呀,我是你们的女儿吗?你们花钱把我买来,又是逼我干活,又是打我骂我,哦,遭报应了知道恨啦,你们活该你知道吗?”李微熹根本没打算在嘴上服软。
“你……”
“要是花钱买个孩子就能把她当奴隶用,这世道就没有王法了。”
“叫你翻天了才没有王法呢!”隋秀芝忍不住了,上来就要打李微熹一记耳光,“我们养了你这么大,你一点也不想着报恩,反而要送我们去蹲监狱。你知不知道你亲妈是个什么东西?吃大烟的活骷髅!要不是我们行行好把你买来,你早就卖——去了!”
这一记耳光没有抽到,李微熹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你们真好心,合着我作为一个儿童贩卖案受害者,还要报恩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答应让我回家了,不就是你老公畏罪潜逃了,你儿子那个废物不肯帮你打点店里的生意吗?还在这儿跟我显摆你的恩德?真谢谢你!你要是稍微有那么点儿脑子,现在就别来欺负我!”
她说话根本没有压低声音,周围临街的门店里冒出几个想要听个热闹的脑袋,路人们也纷纷放慢了脚步。
隋秀芝抽了抽手,没挣扎出来,手腕关节反倒传来一阵钻心的酸痛,疼得她眼中登时涌上眼泪,恼羞成怒:“你妈x的贱人!我是你妈,我还不能惹你个婊|子养的了?”
李微熹的手往前一送,松开她:“你‘养’了我十四年,我是婊|子养的……这不是我骂你,是你自己不自重的。”
围观群众虽然不明是非,但这种场面,不妨先笑为敬。
隋秀芝气急:“你……你,你……”
“我怎么了?我可没买卖人口,也没打人骂人,也没故意不给养女治病,更没用烂菜叶子和淋巴肉做包子害人!你们夫妻两个做的孽,够你们一个去坐牢,一个去要饭了!”
“我去要饭,对你有什么好处!”隋秀芝怒道。
“没什么好处,但你和你儿子两个人欺负了我这么多年,你们倒霉了,我开心我高兴啊。”李微熹翻了个白眼,“凡事要好处,那是你。想让我死在医院里然后讹一笔,够有好处吧?结果呢?我活着,你穷了!人生在世,除了讲好处,更要讲个无愧于心!”
隋秀芝怒了,她看着周围的人越聚越多,而先来的还在跟后来的科普:“这小姑娘是她买来的,说是在家里受她母子两个人欺负……哎呀,谁知道真假呢,反正她也没否认,应该是真的吧。”
“她家里有儿子还买个女儿?”
“谁知道是干嘛的呢,你看这小姑娘这么恨她,估计没干什么好事。”
“你听听他们在说啥,啊,你不嫌丢人吗?”隋秀芝快要爆炸了。
“我嫌什么丢人?又不是我打人骂人。”李微熹说,“要是我丢人,就能把你们这些人间狗东西都送去牢里做袜子,我也算为民除害了!”
隋秀芝能猜到人家在以怎样的恶意揣度她,而李微熹可以假装不知道。
隋秀芝虽然过得不大好,但好歹有店面,有儿子,而李微熹扮演的沈乖乖什么也没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隋秀芝能把她怎么样?她反倒能把隋秀芝现在还能拥有的一切彻底毁掉。
如果沈三强还在,李微熹不会公然和隋秀芝叫板,毕竟惹怒了成年男人,是可能会直接挨打的。
但现在隋秀芝和沈家豪的武力并不过人,至于吵架,更不是她的对手。
她何必要受什么窝囊气?
“这女的还是个奸商,拿烂菜和坏肉包包子卖钱……”有人给后来者补充了新信息。
“诶我看她有点眼熟,是不是在实验中学门口开店啊?”
隋秀芝头皮一麻。
她不该听儿子的话,为了找个免费的劳动力来接沈乖乖的。如今沈乖乖肯定不会好好给她店里干活,反而要坏她名声!
在学校门口卖早点的,有几个用好菜好肉好油的?本来就卖得不贵,还讲究材料,那怎么赚钱?
但大家都这么做,不代表行业以外的人认可这种做法。
如果他们都认出了她……
隋秀芝扭头就走,连句硬话也没留下。
李微熹愣在了原地,这是什么意思?不要她跟着回家了?不要她帮忙了?不“一家人一起吃苦也胜过让她一个人在外头”了?
哎呀,这战斗力,是有点儿渣。
她定了定神,开始换表情。
从愤怒,到惊愕,到无措,最后蹲下身,将脸埋在了双膝之间,单薄的肩头微微颤抖,仿佛是发泄了心中怒气之后反倒被悲伤击倒的样子。
但根本不想哭,反倒想笑。
隋秀芝你跑啊,你跑再远也得回派出所来接受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