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竹这一天不知是怎么撑过来的,李微熹扶她时都觉得她腿脚酥软,全无力气,整个人仿佛都瘫在自己身上,那一个人的重量,让李微熹的腿都在哆嗦。
而在进寝室之前,张雪竹却松开了她:“你先……你先进去吧。我去水房收拾一下。莎莎睡了吗?你让她早点休息……”
莎莎就是那个小胖妹,大约是听到门外的说话声,她突然把寝室的门打开,像颗炮弹一样冲了出来,撞进张雪竹怀里:“竹姐姐,你怎么才……咦?你怎么了?”
李微熹将她从张雪竹腰上解下来:“乖,莎莎你先去睡觉,我跟竹姐姐还有点事情,你……”
“竹姐姐哭了!”莎莎说,“竹姐姐你怎么了?老师批评你了吗?罚你站了?还是让你一个人做值日了?”
“姐姐没事。”张雪竹勉强笑了笑,“你去睡吧……听话。”
莎莎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被送到这里来,几乎是张雪竹看着她长大的。沈乖乖要她睡觉,她或许还会耍赖,但张雪竹的命令,她还是会听的。
小姑娘说:“竹姐姐不要哭了哦,我听话,我这就去睡……”
可是却偷偷扯了李微熹的衣袖,对她眨眨眼,然后才一步一回头地回寝室。
“你也……”
“我陪着你。”
张雪竹没有再坚持,她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握了握李微熹的手:“你陪我去水房吧……不,你帮我把我的洗面奶拿来。我……我也得卸妆啊。”
李微熹觉得,就她去拿个洗面奶的功夫,张雪竹不可能一头撞死在水房里,于是答应了她。
可不想转头进了水房,就看到张雪竹坐在地上,背靠着墙,似是被抽掉了骨头一般,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她心头一紧,跑过去蹲在她身边:“雪竹姐?”
“……这个妆,我不忍心洗掉啊。”张雪竹喃喃说,“我们本来……约好了,今天要去吃必胜客,庆祝我第一天上班的……我特意好好化妆的……我还在网上搜了,搜怎么堆沙拉的……”
或许是一种错觉,李微熹觉得她的声音和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失水的干瘪状态,那嗓音像是在掌心里搓着一把沙子发出的声音似的。
“喝点水吗?”她问,“莎莎有学生奶,我帮你热一袋?”
“我……”张雪竹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仿佛这才意识到她自己的身体也会感到不适,“没事。”
她抓着李微熹的胳膊站起来,走到水槽前头,拧开了水龙头。
就那么用手捧着冰水,大口大口吞咽下去。
“要肚子疼的!”李微熹说,她却置若罔闻。
她不仅喝,还用冰冷的水洗脸,是非常用力的搓洗,仿佛恨不得将柔软的皮肤从脸上生生撕扯下来。
李微熹觉得她一定会疼,可是,有时候人就是要用身体的疼痛,去遮掩内心的伤恸吧。
张雪竹大概是被冷水呛到了,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李微熹连忙上前去关了水龙头,帮她拍背。
“他要是知道你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也会很难过的吧。”她说。
“他要是知道我这么难过,为什么要去……他要是不多事,就根本不会死!”张雪竹狠狠地说。
李微熹什么也没说,她尝试抱住张雪竹,以为她还要哭一哭的,可沈乖乖真的太矮了……这不像是她安慰张雪竹,反倒像张雪竹搂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玩具熊。
但大约拥抱真能给人力量,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张雪竹松开了她,拿起洗面奶,默默地洗好了脸:“走吧,回去睡觉。”
说是睡觉,其实张雪竹这一夜大概都没有睡着。李微熹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有人出入寝室好几次,有时候还能听到格外粗闷的呼吸和哽咽声。
第二天早上起床,发现张雪竹床前丢了一地纸团。
她刷了学生卡挤公交上学,正巧站在一位安坐如山读报纸的大爷身边,目光往他报纸上瞟一瞟,就看到《英雄千古:歹徒刀下勇救儿童的学子不幸牺牲》的专题报道。
配图是那张白皙消瘦的脸,青年戴着他的眼镜,嘴角露出一点微笑来。
李微熹的手紧紧抓住了扶手栏。
她急切地偷读着正文,才知晓他叫龙光山,而事发地是本市的第一小学门外。
那个凶徒挥着利刃捅向排队进校门的孩子们,捅向匆匆冲上来的老师,然后被他死命撞开了。
那把锋锐的水果刀,捅进他的腹腔,他的胸口和脖子。他那么瘦弱,不是歹徒的对手,而当歹徒将失血过多的他推开时,一个急红了眼的学生家长终于跑到了自己的私家车跟前,然后驾车朝歹徒撞了过来。
歹徒被撞伤,手中的锐器飞了出去,这才被一群人按住。而那个学生家长急着送他去医院,连闯了十几个红灯。
但终究没来得及。
龙光山从小被留在祖母家长大,他的父母十多年前就去了外地打工,但一走就杳无音讯,再也没有回来看望过老人和孩子,而风烛残年的祖母还不知道孙子去世了的消息。
学校的老师说他是个好孩子,是尖子生,在职业技能比赛里也拿过奖。因为他放弃读专升本,学校已经推荐他就业了。
占了整个版面的文章里,写尽一个青年艰辛的二十年,可记者们不会写到他的笑容,不会写到他的声音,也不会写到他曾和一个女孩子约定要一起过一生。
被白纸黑字固定在报纸上,被许多人传阅的事迹,难道可以和他这一个人等同吗?
李微熹的目光落在“持刀歹徒已被警方抓捕,其家属称其患有精神类疾病,事发时无法辨认自己的行为”上。
她没有看到现场,不知道那人到底是不是精神病,但只要鉴定的结果是,他就可以不用为龙光山偿命。
真讽刺,见义勇为的好人死了,而酿成血案的歹徒,却还能在医院里接受检查治疗。
那个学生家长只撞断了他两根肋骨,还被他的家属起诉故意伤害。
李微熹想起昨日张雪竹洗干净的脸,那是一张灰黄的面孔,倘若不是眼珠子还能动,几乎像个死去的人了。
她尚且感到愤怒,昨天惊闻恋人死讯的张雪竹,又该多么痛心?
李微熹觉得自己脚底下有两朵火焰在烧,她站不住脚,她一定是没办法安然坐在教室里上课了。
到了学校,她就去找了老师。不知为什么,班主任不在,语文老师代管他们班,利索地给撒谎要去医院复查的李微熹签了假条:“多注意身体,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学习么,也要身体好了才能学好的。去吧,路上小心。”
李微熹没有去医院,她回到了救助中心,打开宿舍的门,只见张雪竹的蚊帐仍然拉着,里头的被子鼓起一个大包,仔细听,才能听到粗浊的呼吸,牵着抽噎的声音传出来。
她犹豫了一会儿,拖开大桌子旁边的椅子,坐下来自己学习。
她不能去安慰张雪竹,谁也没办法安慰张雪竹,但她至少可以陪伴在这里,万一……万一张雪竹想不开呢?她还能拉住她,至少别让她寻短见。
这姑娘的爸爸死了,妈妈为了赚钱,挪用公款炒股,被抓进了监狱。她人生中最亲的人大约就是龙光山,现在他也死了,说不定张雪竹真会过不了这一关的。
但听到她动静的张雪竹,却从被子里冒出了脑袋来:“乖乖?你怎么没去上课?”
“我不放心你,请了假回来陪你。”李微熹说,“你别担心,我自己学习也一样的,第一天开学,学不了什么东西。”
张雪竹灰黄的脸上竟浮出一丝淡淡的血色:“不用,我没事。”
“你的脸色好难看,雪竹姐,我不信你没事。”
“放心吧,你回去读书——我不会死的,我要看那个凶手吃枪子,我还要替他买一个房子,收养两个孩子,再养一只猫。”张雪竹抽抽鼻子,“他不能和我一起了,我自己来也行,我要把他那一份好日子也过掉……”
“这……那个凶手,可能是精神病。”李微熹小声说,“如果确定事发时他在犯病,不会判死刑的。”
张雪竹愣住了:“凭什么?他杀了人,凭什么不判死刑?”
“……精神病犯起病来,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以……那会儿杀了人也不判死刑。”李微熹讷讷道,“政治课学过的。”
张雪竹一把掀了蒙在身上的被子坐起来破口大骂,嗓音宛如用钢丝球擦生锈的锅底一般嘶厉:“我x他m的!这是什么法律?凭什么?不行,我也得精神病,他敢从公安局出来,我就去捅死他!”
“姐姐……”
“你知不知道怎么得精神病?”张雪竹的眼睛亮得像黑夜里的寒星,“怎么才能当精神病?要发疯吗?发疯就能当精神病是不是?”
李微熹哪儿知道“怎么才能当精神病”啊,她的社会阅历里,最多不过是见过几个老员工消极怠工,弄来个抑郁症的诊断书,申请退休。
抑郁症它也不是能杀人不赔命的那类毛病啊。
偏偏这时候,寝室的门被人敲响了,是救助中心的苏主任。
“小张?小张在吗?开开门,有事儿跟你说。”
李微熹和张雪竹对了个眼神,见她点头,才去打开了门。
苏主任是个情感丰富的胖阿姨,她的眼圈也是红的,进门看到蓬头黄面衣物凌乱还赤脚站在地上的张雪竹,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
“小张快坐到床上去——别冻着了。”她说,“那个见义勇为牺牲的小伙子,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啊?我在报纸上都看到了……我们都看到了。可怜的孩子噢,你可一定要节哀顺便……”
说着说着就掉下眼泪来:“我看你们两个经常在门口说话,我还跟他说过几句话的,多好的孩子。你们……哎,政府应该要给他见义勇为称号的,可能还要评为烈士,可是,可是再多的荣誉,也不如一个活人在这里呀。”
张雪竹的眉头微微动了动:“评为烈士……他也可以吗?”
“对啊,我听说他救的学生们的家长,给市政府写信了。”苏主任揉眼睛,“到时候说不定还会有人采访你……你可一定要挺住。好好的人没了,我也知道你难过,但你想想,他还有个奶奶呢,奶奶要是知道了,不是更难过吗?你比比老太太,总要好些,年轻人啊,在这种时候就要挺住,好不好?”
李微熹这才知道苏主任是来干什么的——张雪竹虽然快成年了,可成年之前还要住在这里,如果她因为男友的死而寻了短见,苏主任无论是情感上还是前途上都要遭受重击的。
她得来防患于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