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喜怒悲欢各不相通,时时皆是如此。
这一夜,李微熹写完了自己的作业,还帮莎莎听写了生字生词。两个人一直等着张雪竹回来,但等到关灯,也没等到她人。
裴勋把小本子上的问题分发给了他爸的助理和学校里的小弟,再三嘱咐这几天就要查个清楚,他要结论,也要推论的过程和所有证据。
有些人在疯狂地短信八卦最近总是出状况的沈家豪,说他妈来学校了,果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太太,一看就是个天天和油锅打交道的劳动妇女。
而话题的主角沈家豪啃着中性笔头儿,对着空空如也的作业发呆。
他从前是不会自己做作业的——随便把练习册扔给哪个跟班儿,第二天一定能收到写好的作业。他要去和兄弟们撸串,吹牛,说不定还要吓唬几个倒霉的低年级生,太繁忙了,作业这种没意思的东西,不用他亲力亲为。
那是多么美好的过去,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他给从前的朋友打电话,没人接,发信息,没人回。就连去从前常去的网吧里头找人,网管也不放他进去了。理由都是现成的——“未成年人不让进网吧,市文化局最近查得蛮严的,我们也不敢的。”
他只能在放学后悄悄回到店里,为了不去帮隋秀芝打下手干活,他就说自己要写作业——隋秀芝很在意儿子要学习的事儿,尽量不去打扰他。可即便如此,他也只能窝在后厨,在油腻的操作台上垫张报纸读书,头顶悬着一只惨白的节能灯泡,照得练习册上的字儿都闪着灰影子,令人眩晕。
而刚从夜市上摆摊回来的隋秀芝,正在外间摘洗明天要用的韭菜,她有些感冒了,时不时就发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沈家豪突然把笔重重摔在了操作台上:“吵死了!”
隋秀芝吓了一大跳,她短促地“啊”了一声,嘴唇颤抖着,最后默默起身,拿过一边用作水杯的罐头瓶子,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浓茶水。
不能再咳嗽了,影响孩子学习呢。
然而第二天,早早背着书包出门、免得被别人看到丢脸的沈家豪,包里的练习册还是空白的。他以为自己能到了班级里再找一份作业抄,却没想到先来教室的几个人根本视他为无物,互相交换了练习册,却对他“作业给我抄抄”的要求无动于衷。
他一巴掌拍在假装看不见他的男生桌上:“我叫你把作业给我看看,你是聋了吗?”
那个男生长得像猴,干瘦灵巧,眼睛一翻,嘿嘿一笑:“你的留校察看处分还在公告栏贴着呢,还想打人啊?再打就要被劝退了,到时候你到街上混去?恐怕也没人要你吧。毕竟你爸是个逃犯……”
沈家豪觉得胸口被人踹了一脚,他伸手就拎起那个男生的脖子:“你再说一遍?”
那个男生也不是好欺负的,他一脚踢在了沈家豪的单拐上,沈家豪猝然失衡,跌倒在两排课桌中间。
没有人扶他,那个男生反倒将他的单拐一把抢走,打开教室的窗子,将拐杖丢到了窗外的平台上。
万幸先前第二次受伤时隋秀芝凑了钱让他做手术——拜那两颗钢钉所赐,跌倒的沈家豪没有再次骨折,但扶着课桌勉强站起来后,也不可能去追打那个在讲台上对他扮鬼脸的男生。
连几个女生都不怕他,一个个笑起来,完全是在看热闹。
沈家豪的嘴唇哆嗦着,圆胖的脸上浮起愤怒的红潮:“你们笑个屁。”
无人理他。
他恨得牙痒,很想动手解决问题,但诚如那只猴精所说,他不敢再惹事了。
他没注意学校是不是真的给他记了留校察看,也许猴精是骗人的,但万一是真的呢?
沈家豪只能选择息事宁人,他笨拙地跳向窗台,艰难地爬上去,再挤过窗口,捡起自己的单拐,却发现从外平台爬回教室这事儿,对腿有毛病的他来说太难了。
而外平台与走廊之间的门还锁着,如果不是大扫除的话,不会有人去开那扇门的——不然,万一学生去教学楼外平台打闹,掉下去摔个骨断筋折的,学校还要背锅。
初春的天气仍然不友好,沈家豪原想倔强地在平台上等到老师前来救他,但不多时就冻得瑟瑟发抖了。
他开始喊教室里的同学,求他们找一下校工,帮他开门。他保证不把他们欺负他的事说出去。
但同学们忙着互相抄作业,没人理他。
沈家豪在外平台上吹冷风,越吹越愤怒,越想越委屈,终于灵机一动,想到沈乖乖站在楼顶上扬言要跳楼的往事。
他蹦到外平台边缘,指望进教学楼的同学们看到他,然后搞个大新闻出来,说不定还能逼得政教处撤销对他的处分呢——因为一个处分就逼得学生跳楼,校方一定不敢冒这种风险!
离上课的时间越来越近,楼门外的人也越来越多,果然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他。
而一声惊呼之后,大家都抬头了。
“那是谁啊”
“哦,那不是沈家豪吗?”
“卧槽,沈家豪怎么站在外平台上?”
“是不是吃了个处分想不开要自杀啊?”
“傻x么,自杀从二楼往下跳?能摔死才怪。”
“谁告诉你们他要真跳了?肯定是为了威胁学校撤销处分。”
“读书不行,搞事很行啊,你说他拖着一条断腿怎么爬到平台上的。”
沈家豪离他们太近了,能清晰地听到那些不友善的话语,也能看到一张张嘲讽的、嬉笑的、漠不关心的脸。
还有男生对他吹口哨:“跳啊,不跳不是爷们儿!”
“他要是爷们儿,就不会出卖兄弟了!”立刻有人纠正口哨达人的发言。
沈家豪觉得更冷了,他从没想过这些人会用这样的嘴脸对着他,他甚至有冲动干脆跳下去算了,至少也算英雄了一回。
“好了别闹了,”跟在口哨达人身边的小女生都咯咯笑,“他们家那么穷,他要是真跳了,摔了,他妈非得讹你不可!”
人在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何止会塞牙,简直会把人生生呛成肺炎啊!
沈家豪满心的不忿,他紧紧咬着牙,一句话也不敢说。一是怕自己一开口就哭出来,二是怕他们一人一句,自己更不是对手。
先前凭借富家子弟假身份,他在学校里是有名的不好惹,骂人打架调戏女同学,没什么是他不干的。在场诸位,就算是自己没被他欺负过,总也有几个朋友被他欺负过,就算连这样的倒霉朋友都没有,但沈家豪的事迹总是瞒不住的。
颓墙万人推,破鼓万人捶,不乘着这个时候好好嘲笑一下这个终于遭了报应的校霸,还等明天吗?
要不是老师们发现了此间各位伸着脖子看西洋景的场面,前去打开了外平台的门放沈家豪进去,说不定大家还能接着嘲讽他半个小时。
他冻得瑟瑟发抖,班主任老师把他叫进办公室里,给了他一杯红糖水:“你知道错了吧?以后要改。”
沈家豪惊怒交加:“我哪里错了?他们欺负我,捉弄我,是我错了?”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们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呢?”班主任说。
“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肯帮助你啊?”办公室里别的老师也帮腔,“不要老欺负同学啊,你看,你得意的时候欺负人家,现在人家欺负你,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去他妈的“失道寡助”!沈家豪想把红糖水泼在这个面目可憎的秃头男人头顶上,但他哪敢放肆,他只能恨恨地拿着那杯水回教室。
不是想接受“施舍”,他是真的被冻透了。他原先那件名牌羽绒服,被他妈拿去典当了,现在他只有一件厚外套,根本不可能长时间保暖的。
这杯红糖水烫在手心里,就算他心间满是憎恨,但背后还是本能地起了一层幸福的鸡皮疙瘩,温暖带来的颤栗像是电流一般瞬时掠过四肢。
但是,当他进了教室,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时,同桌的男生江世伟却尖声大笑起来:“卧槽,沈家豪来月经了吧,他喝红糖水!哈哈哈哈!”
早自习还没有开始,班级里的气氛迅速点燃。女生们不好意思加入对“月经”和“红糖水”的讨论,可曾经被沈家豪欺负过的男生们却都来了劲:“卧槽,男人来月经吗?”
“沈家豪说不定是沈妹妹呢?”
“这么大块的丑妹妹?”
“哇,超级坦克!”
“沈家豪你用多少厘米的?438超熟睡吗?”江世伟在一片哄笑中雪上加霜,他跟沈家豪做邻居,从前可没被少欺负。
沈家豪终于忍无可忍,怒火烧断了他脑袋里最后一根系着“不能再惹事”念头的稻草,他一巴掌打在了同桌脸上。
他用力很大,那一耳光扇过去后,江世伟懵了三秒,抬手一抹脸,满手都是血。
江世伟不用上课了,他要去医院,沈家豪也不用上课了,他要喊妈来学校。
“他嘲笑我是女生!他说我来月经!”他愤怒地冲着黑了一张脸的班主任咆哮。
“人家说说而已,你怎么能动手打人呢?头是能随便打的吗?万一他有啥事你怎么赔?哦,就算没有事情,人家一套检查做下来也要好几百,检查的钱,精神损失费,人家爸妈的误工费,你们家都赔啊?”
沈家豪梗着脖子:“我赔就我赔!”
班主任忍了又忍,把“你赔得起吗”给咽了回去。这话犯不着跟愣头青说,要找也找他妈。
沈家豪浑身哆嗦着给隋秀芝打电话,他知道现在是隋秀芝生意的高峰期,过一会儿隋秀芝还要收拾摊子,整理食材,准备做晚上去摆夜市的小吃——但现在他迫切地需要母亲的安慰。
他想隋秀芝可能不会很快接电话,毕竟,这会儿她应该很忙。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电话一响就通了,隋秀芝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喂,家豪?”
“妈你来我学校一趟吧,老师找你有事。”他说。
“……能不能不去啊?我过一下给老师打电话行不行?我现在要去消防队和市监局……”
“去消防队和市监局干啥?”
“不知道是哪个烂心肝的,举报我们店消防和卫生不达标,今天一大早,他们就来了,给我封门了!”隋秀芝说着说着声泪俱下,“说咱们后厨有棉被,有生活用品,卫生不达标,让我清掉……可清了咱们娘儿俩住哪儿去呀!”
沈家豪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