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秀芝口中说着“不知道是谁”,心里却是一早就认定了,能干出这事儿的必然是沈乖乖。
除了沈乖乖,还有谁和他们母子有仇?她好狠的心,竟然举报他们,这是要断了他们母子二人的路呀。
可是,对着要她交罚款,还要她将棉被、衣物、痰盂之类的东西都处理掉的市监局和消防队,隋秀芝知道,她的道理是讲不通的。
她平时虽然不太讲道理,可是,在面对“官儿”的时候,她有很简单的服软理由——她要开店,就只能在这里被人管着。她不给钱,人家回头再来刁难她怎么办?
没错,刁难。
隋秀芝根本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她已经这么惨了,难道不应该对她通融一二吗?完全应该!
同样,面对同桌的羞辱,她儿子动手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又有什么错呢?
学校竟然让他停课两周在家反省!
凭什么!
隋秀芝不愿意,但校方的态度非常坚决:沈家豪同学先是撺掇同学和老师打架,又逼迫同学作弊,现在还殴打同学,严重违反了校规校纪,如果还让他在学校里待着,其他同学的家长不会有意见吗?
谁愿意让自己家的孩子跟这种孩子做同学?
或许早就料到了隋秀芝的反应,班主任老师提前联系了几位学生家长,他们也到了政教处办公室,四对一diss隋秀芝。
有些话,老师不好说,但学生家长但说无妨。读书的孩子们谁不是各自爸妈的掌中宝?凭什么要被一个虚张声势还无法无天的校霸欺负?
隋秀芝吵不过那些家长,她终于拿出了作为一个女性最有迷惑性的武器——柔弱。
她坐在沙发上哭,抽泣着用手背擦眼泪。这时候她不喊不叫,反倒显得太可怜。
她说孩子的爸爸不负责,说自己多么不容易,说孩子现在不太听她的话,可他仍然是她唯一的希望啊。
学生甲的妈妈有些心软,叹了一口气:“你也不容易,但是你儿子真的太过分了。”
学生乙的妈妈却冷笑一声:“孩子又不是我们养的,他不听你的话,凭什么要我们的孩子承担代价?谁污染谁治理,谁养废的孽子谁自己承担去。就因为你把孩子养成了小霸王,我们家孩子就活该被欺负吗?”
“孩子是一天变坏的吗?”学生丙的爸爸补刀,“你们再忙也应该关注孩子的成长,不能把孩子养坏了才说他不听话,你们是不是没有注意过他平时说什么做什么?那可不要养坏了的吗!现在,真是什么人都能生孩子,当家长不考试,养出这种为非作歹的小魔头,真可怕。”
“是啊,自己搞坏了的,现在祸害别人了,自己还要哭。”说着,乙妈还扯了扯甲妈,“你清醒一点,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她可怜,她那个狗屁儿子欺负我们孩子的时候,我们孩子不可怜啊?哎,谢老师,我跟你们说啊,我不管,你们学校要是让他接着在这个班读书,我就去教育局投诉你们对校园暴力不闻不问,损害我们孩子身心健康!”
哭泣居然也没有用吗?隋秀芝听到“去教育局投诉”六个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些人真的太过分了,学校只是要她儿子停课,他们居然想把她儿子从班里赶出去!
“……要不,给我们家家豪……调个班吧。”她抽泣着请求。
政教处主任:“好建议,可你家孩子不能再欺负人了,总是欺负人,在哪个班都会惹事的。”
“我们家豪腿都断了,别人不欺负他就不错了。”
“你们家豪,腿断了还有手啊,手劲大得很!”一个愤怒的声音突然从办公室门外传来,接着,大门被人一把推开,一个戴着眼镜的妇女冲了进来,“你就是沈家豪的妈妈,是不是?我儿子江世伟,被你儿子那一耳光打得鼻梁骨折了!你还在这里哭,你怎么有脸的!”
她说着,从皮包里摸出一沓刚刚打好的彩色照片,在办公室里分发:“你们都来看看,看看,这就是这个可怜女人的可怜儿子干出来的事情!我儿子的鼻子都成了这个样子,要是正不过来,我告诉你,我跟你没完!还有,我们家江世伟现在在医院做检查,该付的检查费你要付,别在这里哭穷!”
众人接了她手上的照片,无不脸上变色。但见江世伟的鼻梁歪到了一边去,扭曲青肿,鼻下还有没有擦拭干净的血渍。或许因为鼻梁骨折后呼吸受阻,他半张着嘴呼吸,看起来更加可怜。
做家长的哪能看这个!
因为开了几句玩笑,江世伟就被打成了这样!
这女人看着是吃过不少生活的苦的,表情和体态都留着一种艰辛生活投下的阴影,值得可怜,然而她的儿子,却是个可怕的活炸弹!
“这……”原先那位心软的妈妈都皱着眉头,“沈家豪妈妈,你看看别人的孩子被你儿子打成这样,你不难受吗?不觉得羞愧吗?不觉得对不起人家吗?”
隋秀芝不难受,她说:“她儿子先骂人的,难道被骂了我儿子不能还手吗?”
“这话可就不对了啊,同学们么,吵吵闹闹是常有的事情,但是不能上手,对吧?比如你跟我意见不一致,我们在这里吵一架,没问题,但我要是自恃是个男人,把你暴打一顿,这就不像话了。”丙爸说。
“要不,老师把他调到6班或者8班去吧,那边的孩子心好,都不欺负人。”隋秀芝不回答家长们的话,直接向主任开口,这一句,却是叫所有人都愣住了。
6班和8班都在马路对面的本校,是尖子班,大家搞不搞孤立和冷战姑且不说,但学习氛围是好的,竞争压力也是大的。这一来,当然没有谁有闲心去和同学吵架打架——这个逻辑也能说得通。
但人家6班的老师愿意要沈家豪吗?人家的学生愿意和他在一个教室里待着吗?那地方除了成绩优秀的尖子生,就是非富即贵的赞助生啊。
他们的家长闹起来,可比这几个请来助攻的家长闹起来严重多了。
校方假装为难,两边斡旋,隋秀芝终于答应让儿子停课两周反省——但说到给江世伟赔偿,她就完全没有让步空间了。
为什么?因为赔不起。
江世伟的妈妈暴怒,扬言要去法院告她,隋秀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表示告了我也没钱赔给你。
再说,反正儿子也要停课了,她也没什么可求老师的了,索性就扬长而去,留下一屋子家长和老师们大眼瞪小眼。
“这个沈家豪妈妈够不讲理的啊。”甲妈喃喃道。
“我还治不了她了?”江世伟的妈是最愤怒的一个,“给我等着瞧!”
于是当天下午下课时,校园里的电线杆上、宣传栏边,便都贴满了传单,沈家豪的大头照和江世伟的受伤照并列,江妈妈鲜红的指纹烙在白纸上,像是血泪控诉。
出了校门,还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拿着传单在发,也是描述校霸殴打同桌一事的——他们还不光发给学生,看到路过的下班成年人,也赶上去塞一把。
都是江世伟妈妈雇来的,发一百张单子十块钱,有的是想勤工俭学的大学生来帮忙。
自己学校门口当然要有,其他重点学校门外也要安放一个,还有电视台、晚报社、市政府、区政府、教育局,一个都不能放过。
江世伟妈妈现在已经不为索要赔偿金了,她要让毫无悔改之意的沈家豪母子俩尝到代价!
实验中学门口也有她派的发单员,而接到单子的人多了,总有人认出来这个打人的霸王是门口早餐店老板娘的儿子。
再去早餐店门口探头探脑一番——哦吼,门没开,盖着大红章的两条封条白得刺眼。
周围的竞争对手,很乐意向没有看到热闹的学生们介绍沈家的早餐店被封门的全过程,讲述起来绘声绘色,催人作呕。
什么洗脚盆和面,什么当夜壶的痰盂就塞在案板下面,什么擦脚毛巾还用来擦干碗上的水珠——315晚会上怎么报道黑作坊,他们就怎么排揎沈家早餐。
时常来这里买早餐的人闻之无不面上变色,甚觉恶心。
隋秀芝在动身去学校之前就已经去消防队和市监局交了罚款,她卖掉了自己一直戴着的金项链,还卖掉了沈家豪的手机。从此,他们母子俩是再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而自以为打点好了“当官的”,隋秀芝又得去找房子。他们母子两个人单独租一间是没钱了,在市里到处打听后,终于在一间群体宿舍落了脚。
女宿舍十六人一间,男宿舍十人一间,都是每晚5毛钱。母子俩必须得分开住,虽然条件极差,但好歹能把后厨的被褥和毛巾脚盆之类的东西放过去。
然后,早餐店就又可以开门经营了。
虽然问题解决了,隋秀芝的心情还是很差,她回到自己店门口,看到一大堆人堵在那里,更觉得嗓子眼里发苦。
要不是他们多半穿着实验中学的校服,是她的主顾,她真想骂人啊。
见她来了,学生们让开了一条路,看她两把扯掉封条,开门进店。有人大着胆子问:“老板娘,这个传单上是你儿子吗?”
传单?隋秀芝回头扫了一眼,脸色大变:“你们在哪儿拿的?”
“就学校门口啊,现在还在发呢。”
隋秀芝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棍,对“到底是不是你儿子啊”的后续提问,她已经没了反应,现在只想快逃。
她冲进店里,拉上了卷帘门。等外头的声音小了,才小心翼翼抱着几个盆、背起两床被子准备出来。
而卷帘门一开,就看到了实验中学后勤处的几名老师正等在门外——这些门面房也是学校的,学校把它们租出去,可以卖文具、可以卖书、可以卖零食,但肯定不能开卫生状况不达标、甚至叫市场监管部门封了门的黑店。
他们看看她,再看看她抱着出门的这些玩意儿,场面沉默得像是被谁拍下来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