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那么安静,只有电灯发出的轻微嗡响,提醒教室里的两个女生,这并不是一个静音的世界。
李微熹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王夏玲或许是出于投桃报李的想法,告诉了她这条消息,希望她不要和李可正面冲突。
她还是说了谢谢,但并不会因此就忌惮李可。
——毕竟她已经确定要走了。
盛维对她的态度那么好,当然不止是因为她今日说话有理有据,也不止是因为报到的那一天她看上去青春活力,更重要的是,调班考试的成绩已经公布了。沈乖乖考了全年级第五名,这个成绩,绝对够她回到本校了。
谁会去得罪一个马上就要离开自己班级的人?她若是在这里,盛维还有办法管着她,她要是走了,盛维根本没办法预判控制她的言行。
他总觉得这个性情大变的沈乖乖,那天大概是看到了些什么的。
而现在,“沈乖乖”知道得更多了——原来他们已经做过那么亲密的举动了,真是可耻。这种事情,如果被女生的家长知道了,大约会闹翻天的吧。
毕竟大多数父母都还是关心孩子的,像沈乖乖的亲生父母、张雪竹男朋友的爹妈那样能毫不犹豫丢下孩子的人,并不常见。
沈乖乖的亲爹妈就不说了,龙光山的父母呢,就连他的追悼会,他们也没有出现过。
政府给的抚恤金,是交到老太太手里的。
可转眼间,老太太的另外两个儿子,就要从老人家手中拿走大头。他们各要十万元钱,留两万元给老太太养老,理由是:“我们家里的孩子也要念书,今后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要是光山有二十万,肯定不会吝惜帮帮他弟弟妹妹的。”
昨儿晚上,张雪竹和她说到这件事时,虽然没有流泪,但神情也是愤怒的:“我倒不是自己想要那笔钱,我自己也有办法活下去,但我就是觉得不公平!他从小到大,读书啊,生活啊,叔叔们都没有出一分钱,是爷爷奶奶种田打工养他。现在,他不在了,奶奶只剩一个人了,他们怎么好意思要走这笔钱?”
李微熹想了想电视节目上那位老太太憔悴的面容,问:“老人家身体好么?”
张雪竹摇头:“不好,晚上时常咳嗽,我和她住的那两天,晚上听到她的咳嗽声,心里真难受……她说,以前他给她买蜂蜜,买喉片,可是,现在还剩下的那些,她再也不舍得吃了。我跟她说,以后我给她买,可是……”
“如果老人家生病了,两万块也不够看病的啊!”李微熹皱着眉头说。
“两万块……不够吗?”张雪竹倒是也吃了一惊,“那,到时候……他们还真的未必肯拿钱出来呢!”
“……钱已经给他们了吗?”
“我,我不知道。”
“一定要去告诉龙奶奶,不要把钱给他们!钱在自己手上的时候,他们想要占便宜,就得讨好老娘。要是把钱都给出去了,等自己手头紧张了,他们谁还能记得她呢?你也说了,龙哥他小时候,这两个叔叔一毛钱都没有给过,宁可看着年迈的父母操劳也不舍自己的几个钱。这颗心,多狠啊!到时候老人家真有个头疼脑热,进了医院,这两个人会付钱么?这两个人会伺候么?都不会,老太太多受罪啊!”
李微熹说罢,张雪竹愣住了:“这,我方便说吗?”
“你自己考虑啊,你不是说,你要替他照顾奶奶的吗?他的两个叔叔不肯掏钱,难道你一个人去承担?雪竹姐,你一个月能收入多少钱呢?”
“我可以去多打一份工啊,再说,兄弟们也不会看着我吃不上饭的。”张雪竹笑着摸摸她的头,“我们可以轮流去照顾奶奶。”
“……你自己不是□□凡胎吗?凭什么要牺牲自己,成全那两个缺德鬼呢?你别怪我说话直——在老太太心里,你抵得上她自己亲生的儿子吗?”
张雪竹有点儿迟疑:“她很喜欢我的……”
“可她难道不喜欢儿子?要是不喜欢,怎么会把抚恤金都分给他们俩?可是她可能不知道,钱只有留在自己手上,才能让别人看重她啊。”
“她不会怀疑我有私心吗?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个有心机的坏女人……”
“你能有什么坏心眼呢?你和龙哥没有领证,她百年之后,除非专门立个遗嘱说把这些钱赠予你,否则当然是分给两个儿子的啊。你哪里有资格‘私心’呢?”李微熹说。
张雪竹思考了一会儿,点了头:“我去劝劝她,至少,至少多留点儿……哎,乖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呀?我上初中那会儿,跟傻子似的。”
李微熹挺想说你现在也跟个傻子差不多,但考虑到张雪竹在那么沉重的打击下坚持到了现在,已然实属不易,她终究还是闭嘴了。
人做好事,固然要有莫问前程的胸怀,可也要有尽力就好的豁达。
她劝了,人家肯听,那是人家合该因她的劝逃过一劫;若人家不肯听呢,那她也不能硬要救人家。
只是,就连李微熹也没想到,张雪竹劝过龙奶奶之后,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十来个人堵在救助中心门口,喊着要张雪竹这个贱人滚出来。
一开始,李微熹还以为是张雪竹得罪的社会人,然而当注意到这些人的打扮和年岁后,她脚下便是一顿。
她走过去问其中一个看着稍稍好说话的妇女:“阿姨,你们……你们来找人啊?”
“你在这儿住?”那个妇女精神一振,捞出一张张雪竹照片,“你认识她吗?”
“……好像有点眼熟,怎么了?”
“这个狐狸精啊,她跟我们家大侄子好上了,我侄子,为了救人牺牲了,你知道的吧?电视台也报道了,上头的大领导也来参加追悼会了,报纸上还写了好长的文章,也给了我们家一点儿抚恤金。结果,这个狐狸精骗我们家老太太,让老太太把钱都给她!”妇女愤怒控诉,然后指着救助中心院的牌子,“你们这里还是国家管的吗?就教出这种破坏别人家庭和睦的狐狸精吗?”
李微熹:“……啊?她是你们侄子媳妇吗?领证了吗?”
“不是!没有领证!我们也不会让这种狐狸精进我们老龙家的门的!”
“……那抚恤金怎么可能给她呢?她和你们家没有关系呀,没道理给她的!”
“对对,就不该给她!”妇女说,“你看,你是读书的,这才是读书人说的话呢!”
李微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阿姨,她是怎么骗老人钱了呢?”
“我们老太太本来心疼两个孙子孙女,要把钱都给我们两家的,我男人和大哥,肯定也要养老人啊。这个小狐狸精,跟老太太说,钱放在老太太自己手里才能让我们经常去孝敬她,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毒!难道老太太没有钱,我们就不管她了吗?她一定是看我们妈好说话,想从她手里把钱骗走,才不许老太太疼孩子的!”
李微熹:“老太太相信了?”
“相信了!”堵门众人已经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控诉张雪竹,其中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猛地一拍大腿,“我妈真他妈的蠢!耳根子软!什么话都往耳朵里听!妹妹,你说,这狐狸精说的是人话吗?”
李微熹摇头:“抚恤金是给奶奶的,那当然是奶奶爱给谁就给谁啦。给你们平分也行,给谁多分点儿也行,就是不能给外人!”
汉子听到“给谁多分点儿也行”时本来脸色一阴,但听到“就是不能给外人”,意气又高昂起来:“可不是这个理儿吗?她是个什么东西,也管上我们家的事儿了。”
李微熹眨眨眼:“叔叔,我听你的口音,也不像是本市人呀……你们家在外地吗?”
“我们家在x县,离这儿可远了,她就是欺负我们乡下人没学过文化,笨嘴拙舌!”
“那等这里的事情结束,老太太不还要跟你们回去,让你们照顾她的吗?”
“那可不是!我们伺候老太太,以后端屎端尿,不都靠我们?她这个小贱人动动嘴皮子,就把老人家给哄走了,多缺德!”
“嗨,那你们怕什么呢?”李微熹眨着一双纯洁的大眼睛,“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等你们回去了,天天对老太太好,她当然就知道谁才跟她最亲啦!哪有不把钱给亲人,反而给外人的道理?”
“……这,这也不是不行,但是这口气我们咽不下去!”
“对,咽不下去!”
堵门党的反应有过那么一霎那的动摇,但立马又激昂起来,这一回倒是绕开了赡养老人这话题,只说老人被张雪竹骗了,他们要给张雪竹一点颜色瞧瞧。
——其实有点脑子就知道,张雪竹就算劝龙老太太现在不分钱,也拿不到那笔抚恤金的。
他们就是想直接拿走这笔横财,而不必花心思去讨好老太太而已!
还要给张雪竹“一点颜色”——这是怎么样的一群恶人。
但,如果说在这个救助中心里,有谁不怕这种“大场面”的话,张雪竹绝对是头一个人物。
就在李微熹在他们中间疯狂试探的时候,一阵摩托车的轰鸣从街道那一边响过来,一群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的青年,顶着缤纷的头发,挤着骑了十来辆摩托车,出现在了救助中心门口。
张雪竹一身黑衣,臂佩白花,一张脸瘦得可以看到骨头的轮廓,眼眸却闪动着愤怒的光。
她站在小混混们中间。
“听说你们要找我,给我点颜色看看?”她说,“不用麻烦了,我在这里了,你们冲着我来,别为难这里的其他人。还有,那笔钱,龙奶奶已经交给养老院了,她以后就在这里养老,你们不用再打那笔钱的主意了。抢侄子拿命换的钱,你们也不怕没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