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熹想了想,还是把报纸折了折,塞回包里去了。
她不想主动跟张雪竹提及这件事。
就算张雪竹现在看似已经“恢复正常”了——她不再哭,也不再素面朝天地出门,甚至连发呆的时间都很少了,但,失去爱人的痛苦,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能消弭呢?
之所以不提了,无非是想将这样的痛楚深深藏起来,不跟别人分享,或者,不给别人添麻烦罢了吧。
若自己没有经历过作为成年人的生活,李微熹或许真会被张雪竹表现出的轻松简单骗过去的,可现在她还是觉得要尊重张雪竹的痛苦为好。
她不提,让张雪竹自己知道,自己去喜悦,去担忧,去努力,为故去的人求一个圆满的结果。
张雪竹现在在厂子里头实习,跟正式工人三班倒的,虽然考虑到她是个学生,没有给她派最晚的那趟班,但赶上要上第二班的时候,她回到救助中心时也都要十一点了。
这时候,莎莎一般都已经喝掉一袋核桃奶,去睡觉了。
而李微熹扮演的沈乖乖,往往还在刷竞赛题目。
只有今天,张雪竹蹑手蹑脚回到宿舍门外,打开房门,却发现沈乖乖虽然留了一盏灯,但人也已经躺到床上去了。
蚊帐低垂,昏黄的台灯光下,小姑娘一动不动,显然是已经睡得挺香的了。
她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进去拿了洗漱包,然后去了水房,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收拾干净,然后回到宿舍去躺着。
只是躺着。
她睡不着。
原本回来之前还想着,要是乖乖还醒着,还得费口舌哄她早点儿睡,免得自己失态的样子,被小姑娘看到。
但还好,沈乖乖已经早早躺下了,她就可以把自己放回到那些折磨人的思绪中去了。
其实,昨天她就知道,龙光山被评为烈士了——他们是恋人啊,她认识他的同学,恰好那同学昨天去学校办事,看到政教处的老师们在为龙光山的事情整理材料。
出来就给她打了电话,说龙光山这下也该瞑目了。
那可是烈士啊,这座城市里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可谁被评为烈士了呢?更别说龙光山只是个普通百姓,既不是军人,也不是警察,他能做烈士,真是太不容易了。
可接着电话的张雪竹,却被对面的话勾热了眼睛。
不容易吗?她一点儿也不想要这种“不容易”啊!
只要让龙光山能活着,谁稀罕这个烈士称号啊!
她时常梦到他,梦到他对她笑,她就哭,醒来的时候,枕头都是湿漉漉的。
现在她也一样不能出声,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电话那边,龙光山的哥们儿终于察觉到了“弟妹”的异常,他也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找到了一个自以为很有力的理由来安慰她:“你说,小龙都成了烈士了,杀害烈士的人,不就是人民公敌吗?枪毙他没问题吧?”
张雪竹的心猛地一跳。
她觉得对方说的有道理,但她也听沈乖乖说过,法院不判,事情就还没有定下来。
要让法院判得合她心意,就得有好律师才行。
原先她觉得杀人哪有不偿命的,可沈乖乖教她查过去的案子,她才发现,前些年还真有两三个案子,那些人对老弱妇孺挥刀相向,不仅没有判死,还被人说“要了解他们杀人的动机,他们一定是有了不得的冤屈”的……
彼时,张雪竹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些“为什么不问问他为什么杀人”“说不定是受害者的父母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怎么不去别的幼儿园杀人”“他得多绝望才会做这种事”,眼中都要滴出血来了。
——如果因为有一个理由,就要去砍杀别人的话,她现在拿把刀去把这些人全家一一捅死,是不是也值得原谅?!
在这个年头,她这中专毕业生,根本不算什么文化人。张雪竹也不了解什么立法精神,也不懂什么司法判例,她只知道,主动杀别人的就要偿命,不偿命,就是不公平!
可为什么支持这种不公平的人反倒理直气壮?
她被这两个案子气哭了,偏偏死了人的案件是公诉的,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再找个好律师。
即便她还不是龙光山的妻子,而能出庭的,只有龙光山的奶奶和那两个不靠谱的叔叔,她也愿意为他再奔走一番的。
她图什么呢?她只想讨要一个公道罢了!
龙光山的哥们儿告诉她,评上烈士之后,政府还会再给发一笔钱,就是这句话,让张雪竹打起了精神。
原先的抚恤金,为了不被那两个叔叔拿去占了便宜,龙奶奶把所有钱都预存在了养老院里,也取不出来,更不可能在找律师打官司上帮到她什么忙。
而现在,有了这笔钱,她是不是立刻就能找律师,不用再自己攒钱了?
天知道,为了赶在上法庭之前攒够钱,这些日子,她连在厂子里的午饭,都只吃一小包咸菜和一个馒头了,就算这样,钱也总是攒不够。
她甚至去卖血了——她悄悄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现在若是想要卖血,得先找到要做手术病人的家属,他们需要有人去献血换证,这才愿意给卖血的人开价的。可是,就连买血的人,看到她这个样子,也是连连摆手,说她瞧着就憔悴得很,要是昏倒在采血车上,还不够他们麻烦的……
眼瞧着就要没有路走了,突然天降一笔钱财,她哪儿能不激动呢?
她昨天就给龙奶奶打了电话,告诉她这件事。龙奶奶在电话那边泣不成声,答应要把这笔烈士慰问金全部给她,一定要请个好律师,给她孙子讨还血债。
可是,今天她特意请了假,去找龙奶奶,要商量一下请律师的事,却吃了一道闭门羹。
龙奶奶竟然走了!
养老院的人说,昨天晚上,龙奶奶和她的儿子儿媳们大闹养老院,要把所有预存的钱都拿出来,他们不住了!
这样原本是不行的,可龙奶奶捂着胸口就要往地上倒的样子,也把养老院的值班护士吓得不轻。
她们的确都是正经卫校毕业的,然而养老院毕竟不同医院,没有那么多医疗设施不算,她们也已经有日子没操练过急救技能了。
万一老太太气出个好歹倒在这里,说不定这笔预存的钱要全交出去不算,还要赔一笔呢。
特事特办,龙家人昨夜就得到了养老院打出的退款单,今日银行一上班,钱就被转到龙光山二叔的账上了。
至于龙家人去了哪儿,养老院的工作人员也不知道。
他们对这种闹事胚子并没有什么好印象,而不时来照顾龙奶奶的张雪竹,到底勾起了他们的一点怜悯心。
眼见张雪竹急三火四要去找龙奶奶,昨儿晚上临时赶来加班的财务皱着眉头说:“你这丫头真是不识好歹——你跟他们牵扯什么?想被他们剥了皮啊?你想想,签好的合同都能撕,为了退款还能装病吓人的一家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你是不知道人家昨天在这儿怎么说你呢,什么难听的都说了,就说住养老院是你在骗老太太!你还往上凑!”
张雪竹怔了一下:“是谁说的?是那个胖点儿的媳妇,还是……”
“是你的龙奶奶!”财务哼了一声,“来的时候说两个儿子不是东西,走的时候说你不是东西,我看啊,就这老东西最不是个东西!嘴皮子一张一合什么鬼话都能说出去!”
她如遭雷击:“怎么可能?龙奶奶怎么会说我……”
“怎么不可能?你男朋友都没了,她还有两个孙子孙女呢,那两个,难道不是亲的?为了一个死了的,得罪活着的?我跟你说,这种老头老太我见得多了,”财务薄嘴巴一撇,“住养老院就是为了逼儿女们低头,真要是有个台阶下,让她风风光光回去受孝敬,哎呀,那个样子,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前头说儿子女儿不孝的,简直就不是她了!”
张雪竹的嘴唇哆嗦着,她离开养老院,就给龙光山的叔叔婶婶们打电话。
虽然她万分不想和他们说话,可是,现在她还有什么别的路可以走?哪怕他们骂她也好,羞辱她也好,只要他们肯掏钱请律师,那都可以的呀!
但,大概那边也不想跟她说话吧——电话先是没有人接,后来就直接被拉黑了。
张雪竹几乎疯了,她找了一家话吧,给他们打电话。
终于,龙光山的二婶接了电话,听到是她,就激情昂扬地把她大骂了一顿——但或许这女人喜欢战斗,骂过她之后,并没有立刻就挂断,而是给了她一点时间说话。
张雪竹曾经是个多么骄傲嚣张的大姐头,可这个时候,她只能求那位婶婶,拿出钱来,请个律师,给龙光山打官司吧。
婶婶冷笑一声:“他都是烈士了,打官司还要靠咱?政府不会让烈士白白牺牲的,你就别指望靠这个理由算计我们家的钱了!你是个什么人物,你跟咱们老龙家有什么关系?摸摸你的良心!天天算计别人的,也不怕伤阴德!”
再次被挂了电话的张雪竹,一咬牙,一狠心,拿出了自己这些日子攒的钱,在马路边上找了个律师事务所,进门就说要找人家最好的律师咨询这事儿。
她的钱不多,只够她跟“最好的律师”谈四十分钟,但出了事务所,她却还不能完全理解那律师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早知道应该把乖乖带来的,她想,乖乖读书比她认真,说不定能听懂律师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世上哪有早知道?她现在只能希望,那个出口成脏的婶婶预言成真。
希望政府再管一管龙光山吧,让他大仇得报吧。
至少让他安心地去,至少,不能让那个大恶人接着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