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熹翻完那些照片,将它们放下,抬头:“妈……妈你看什么呢?”
李薇珑回过神来,歉然一笑:“没什么……妈妈只是觉得,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对不起你。”
她说着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了:“那时候,妈妈不知道那是你……很疼吧,是不是?”
李微熹笑笑,实话实说:“能疼,总比死了强——再说了,我自己都想不通,我怎么会变成沈乖乖,妈妈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对不对?只能说,我啊,命不该绝。”
她笑得很灿烂,李薇珑却慨然良久:“对,谁能想到呢……你回来了,就是老天爷可怜我这个女人。要是没有你,妈妈以后怎么办呢?熹熹,你还记不记得,那天那匹马,到底是怎么了?”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李薇珑也有些不安。
出事的时候,马场内的监控还没有打开,她看不到影像资料。而高忱讲述当时的情形,也因为他的立场变得不再可信。
想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还得问熹熹。可是,这意味着她要问的是女儿过往的记忆中最恐惧的一幕。
谁愿意回想自己的死呢。
李薇珑的双手在桌面上搭着,已经无意识地绞在了一处。
而李微熹却摇摇头,回答得非常直白:“不记得了。”
她甚至没有情绪波动。
李薇珑有些诧异,重复道:“不记得?”
“所有和高忱有关的事情,我都不记得。”李微熹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成了沈乖乖之后,考回六班,班里的同学我也都还认识,只有高忱,他自我介绍之后,我才想起他是谁……”
她露出困惑的神情,说:“妈,你说,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秘术,能让人丢掉关于某个人的记忆?”
不知怎的,李薇珑想起了女儿抽屉里那个绿色的日记本,那些被撕掉的纸页。
她仔细看过那个本子,发现从前往后都有被撕掉的纸页,有时候是中间一张不见了,有时候是连着几张。
到熹熹出事前,有三张纸都不见了。
被撕掉的部分,一定跟某个人,或者某件事有关。李薇珑将那个日记本封了起来,送去检验指纹,发现那本子上至少有三个人的指纹。
一个是她的,另一个想必是熹熹的,第三个指纹大小接近成年人。她只能肯定,那个指纹不是梅阳的,因为李家放在银行的保险柜也录了梅阳的指纹,可以做对比。然而,它是谁的?
李薇珑毕竟不是公安局的,她没有权力去收集所有嫌疑者的指纹一一对比,而别墅里的监控也被人删了,连存储盘都拔了,想也知道是梅阳干的……
此刻听到熹熹说,关于高忱的记忆都不见了,她蓦然就想到那些消失的日记——她想那些被撕走的纸张会不会是和高忱有关?而那个指纹,或许就是高忱的?那个本子上记的东西,会跟女儿的记忆有关吗,被撕毁的部分,她就会忘记?
这么说起来简直是离奇,可是,借尸还魂这种事情都发生了,跟一个本子同步记忆,又有什么奇怪的?
“你……当时真不认识高忱了吗?”她心情复杂,问。
李微熹摇摇头。
即便女儿换了一个身体,可是,做母亲的人,总是能从细微的神情上看出孩子的心思的。
她女儿没有撒谎。
既然完全不认识高忱了,就更不可能记得住当初是否对高忱动过情衷——李薇珑是想过,抽屉密码这种东西,要么会告诉好朋友,要么会告诉男朋友,而高忱要是有意骗她的女儿恋爱,岂不是更容易得到加害她的机会?
从日记本里的内容,也可以看得出女儿心里装着一个少年,只是,那个少年从不曾以真实姓名出现在本子上,女儿提到他时,写的也只是“他”。
“怎么了吗?”李微熹追问。
“我想问,你有没有告诉他你抽屉的密码……没关系,不记得就算了,不要紧的。”
其实,这种给孩子用的家具,就算抽屉上加了密码锁,也往往不那么难破译——即便熹熹没有把密码告诉过什么人,但只要找家具公司的人来,也可以用□□把抽屉打开。
“啊,这我也不记得了呀。”李微熹露出苦恼的表情,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怎么?我的抽屉,被人翻动过?妈妈是在找日记本的时候发现的吗?”
“唔……日记本被人撬开了,有几张纸被撕掉了。”
李微熹一怔。
有谁去撕她的日记?为什么?日记是非常私密的东西,她从来没有给人看日记的习惯,别人不可能知道日记本里写了什么,更不该有拿她的本子销毁证据的动机——如果那些被撕掉的纸页真的是什么事情的证据的话。
“……那个本子,妈妈带来了吗?”她说。
李薇珑从包里摸出被放在塑胶证据袋里的本子,又拿出一双医用外科手套给她:“你戴着手套看,不要在上头留下新的指纹。”
李微熹哭笑不得地戴上了手套,她翻开那个本子,纸页自然地摊到了被撕去内容最多的一页。
在“丽莎”昏黄的灯光下,少女还有些幼稚的字体,记录着她那些柔软的心事。
然而……李微熹越看,眉头就皱得越紧,这日记本里的“他”,到底是谁?这个世界里的自己,怎么会是一个只敢偷偷爱着某人的小傻瓜呢?
李薇珑也观察着女儿的表情,她为女儿的困惑而困惑。
不是说,只忘记了高忱么?为什么这孩子看着,仿佛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喜欢过某个男生?
少女的手指翻动纸页的动作,突然一顿。
她捧起日记本,对着光细瞧。
“怎么了?”李薇珑连忙问。
“被撕掉的纸上,是另外一个人写的字。那个人的字写得很重,痕迹留在了后面的纸上。”李微熹说着说着,突然咽声。
李薇珑却像是抓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急急问:“那是谁的字?写字很重的话,是男生吧?”
李微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这状态在妈妈眼中,却像是小女儿被抓包了早恋,急于抵赖。她不由皱紧了眉头:“熹熹,什么事都可以跟妈妈说,没关系的——你这个岁数,喜欢一个男孩子也很正常,恋爱也很正常,妈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但是,这件事跟你的生死有关,现在不是能徇私情的时候,你总不能不要自己的命吧?”
李微熹茫然地抬眼看看她,低声道:“妈妈,你让我想一想。”
李薇珑“啧”了一声,果然不说话了,她等女儿“想一想”,心里却生出莫名的疑惑来。
她猜那些字迹是高忱的,但如果真是高忱的,女儿为什么要隐瞒,为什么不说呢?她明明已经很讨厌梅阳和高忱了。
莫非自己还得告诉她,高忱可能是她同父的兄弟,心怀恶意去接近她,这样才能激起她对高忱的厌恨吗?
或者,是她不认识高忱的字了?也不应该啊,她做沈乖乖以来,也跟高忱当了一阵子的同学,总能看到他的字迹吧。
就连她那天去拜访杜老师,看到高忱的作业,都觉得那小子的字迹很容易辨认——远出于这个年岁男孩子平均水平的大方挺拔,像是从小练字的人才能写出来的。若是夸张一点,说是银钩铁画也不过分。
而李微熹则在仔细辨认那些留下的痕迹,她越看越是疑惑丛生。
那字型和笔顺,更像裴勋的,但现在的裴勋,字还没有这么好看呢。
更奇怪的是,若是仔细分辨那些内容,“裴勋”写的,分明都是些跟小女朋友闹别扭时放的狠话。什么你若是敢死我必不饶你三生三世也要与你纠缠之类的,中二且土,跟裴勋本人实际心大又欢快的形象十分不符。
倒是很符合校园黑老大的人设。
而她虽然已经不做少女很多年了,但当初小姑娘们流行的,跟男朋友“交换日记”的把戏,她也是知道的。
问题就来了——就算这个世界的李微熹真的是个恋爱脑,但,她的交换日记对象,怎么可能是裴勋呢?如果她真的和裴勋恋爱过,并且在她死前几天还在用交换日记闹别扭的话,裴勋得知她真实身份,非但没有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反倒欢天喜地,高兴得像个金毛……
这合理吗?
换了你,你的女朋友因为跟你吵架,所以故意设计了一场马术事故把自己砸死了,你看到她鬼魂重返人间,还在你常去摸鱼的图书室把你堵了个正着,你不紧张,也不害怕?
这当然不合理了!
留下的那些纸页,字迹和她的字很相似,临到最后几页,还特意滴了水上去,仿佛写日记的人哭过。
所以说,这本子是想营造出一种“李微熹在跟裴勋早恋,因为恋情不顺,所以萌生死意”的气氛?
这个绿色的本子,的确和她记忆中自己的本子一模一样。但这种大路货,一个文具店里就能找到十本完全一样的吧?
李微熹将本子放回桌上:“妈,这不是我写的那本。”
李薇珑一怔:“什么?”
“这上面留下的字痕,和裴勋哥哥的字很相似,仔细看的话,好像是我在跟他恋爱闹别扭,”李微熹将本子推给妈妈,“但妈妈你知道的呀,我怎么可能和他恋爱呢,就算恋爱,我们也不会说什么死呀活的之类的话……”
李薇珑顾不上戴手套了,她也学着女儿的样子,将笔记本捧起来,在灯光下找角度。
果然也看到了在日记页快要结束的地方留下的字痕。
这是她在日光下打开本子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这是……假的?他们故意放进去的?”她问。
李微熹点点头:“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裴勋?”
李薇珑犹疑了一霎,同意了。
李微熹打通电话,就换了一副委屈愤怒又娇羞的口气:“裴勋!你这个骗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俩在恋爱的事情,你是不是嫌弃我现在成了沈乖乖?你爱的根本不是我这个人,是我家的钱对吧?”
李薇珑着实没想到亲闺女会用这么粗暴野蛮的方式自证——她还开了免提!
而十多秒沉默后,裴勋咆哮的声音传来:“李微熹你是不是有病啊?你被车撞了半年了才延迟性脑震荡吗?老子什么时候跟你谈过恋爱!兔子还不吃窝边草……等等,你是不是……”
“好了没事了。”李微熹一秒按断了电话,“妈,你看,他都不知道我们谈恋爱了。他可没失忆。所以,这本子是假的,是故意挑拨我们和裴家关系的,或者,是为了转移你的注意力的……”
李薇珑的脸色难看极了。她原以为自己终于能为查清女儿的死因做一点贡献了,没想到,她找到的却是假证据。
如果按照这个本子上的指纹,或是那些字迹找下去,最后找到了裴勋,那结果会是什么?
因为恋情不顺,裴勋害得她女儿愤而自尽,她还能跟文卿做朋友吗?
不,不对。
这本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在她被文卿捞出来之前,没有必要安排这么一个误导她的证据,而她被文卿带走之后,能在女儿房间里放进这本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