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文卿殴打儿子的时候已经算得上急怒了,而听李薇珑解释过之后,她看上去像是下一秒就要蹦起来,亲自提一把刀去砍了梅阳的狗头。
跟一向严格要求自己言行举止的李薇珑不一样,文卿是一个很有生活气息的女人,在骂人这件事情上,也有着一定的造诣。比如,她至少可以顺利地使用五种语言,字正腔圆地攻击敌手的三代以内所有直系血亲……
因为李薇珑在场,她放过了梅阳女儿这一对象,转而全力辱骂梅阳的私生子及其迷妹。
这简直是令人惊叹的能力——为了不让孩子们听懂她说了什么,文卿在短暂的中文输出后就切换了法语,腔调应当算得上标准,但绝不优雅。
那个年代的富家女,会讲法语也算是常见的,但李微熹和裴勋这代人,既然不从事跟时尚相关的事业,就不大可能费心学这个了。
反正,离正儿八经的“贵族”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普通的有钱人,没必要把赚钱的好时光放在学这种东西上——就算要跟法国人做生意,也不用自己会讲啊,雇个翻译就得了。
他们两个一头雾水,李薇珑却和文卿飞快地对答了几句,接着对两个孩子说:“你们俩去隔壁学习吧,接下来的事情,不该你们小孩子操心了。”
裴勋一愣,他知道他妈妈不太喜欢他和沈乖乖接触,但此刻,文卿从脸到眼都是红的,只对他潦草地点了点头。
李微熹原本想说什么,却被他一把扯住,目光一对,老老实实跟着他出去了。
“接下来要聊怎么报复你爸爸了吧。”裴勋把她带到自己的那间房间里,请她在一模一样的会客室里坐下,“你在那边,你妈可能不好发挥,我妈还会奇怪为什么要让你知道……”
“我才不介意报复他呢。”李微熹说,“冰箱里有矿泉水吗,给我来一瓶——你想过没有,我除了在血缘上是他的女儿之外,和他其实已经没什么感情了?哦,对了,现在连血缘都没了。我这会儿是沈乖乖,亲妈是当地有名的白-粉妹,亲爹当然也是个人渣,怎么也攀不上梅总那心狠手辣缺德冒烟的优良基因吧。”
裴勋从冰箱里摸出一瓶水丢给她,自己举着个易拉罐装的可乐,敷他红得发烫的左脸:“这一点我还真要同意你的看法了,梅总确实不是个东西。那日记本,只有他能放进去吧。”
“上面倒是没有他的指纹,但难说是他给高忱开的门呢。”李微熹拧开瓶盖,撕开茶几上的小茶包,放了几片茶叶在水瓶里泡着,“总之他肯定知道这破本子上都写了些什么鬼东西。”
“真是鬼东西,居然能那么编排自己的亲女儿……”裴勋在她面前坐下,摸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照了照镜子,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卧槽,熹熹,你看看我的脸!这么长一道,要是留疤了我特么就毁容了!狗日的高忱,老子要扒了他的脸皮!来来来,你帮我看看,伤到真皮层了没有?刚才都麻木了,我都感觉不到这边儿疼!”
“别骂脏话嘛,虽然他和他生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李微熹说,“你一个男人怕什么留疤,而且,哥哥你要是脸上有疤,不止是帅,还很有男人味儿。”
她说这话纯粹是为了安抚面前对这道伤口非常在意的少年,他对着手机打从不同的方向照自己的伤口,想从微薄的生物学知识判断伤势轻重——以及明天是否要请假翘课。
但裴勋十分受用这句话,他问:“真的?你不嫌弃我?”
能说没有这道疤也多少有点儿嫌弃您吗?
当然不能,大家是朋友。
但李微熹从来没点过“对裴勋一次性说三句以上好话”的技能,所以她一边摇头表示不嫌弃,一边补刀:“又不是长在我脸上,我有什么好嫌弃的……”
裴勋目瞪口呆,他当然知晓李微熹不太会善待他,但是,也不至于要对一个刚刚受伤的人说这种话吧!
什么野生青梅!酸就算了,还呛人?
“你闭嘴吧,李微熹,你就不该有朋友!”他噌一下从沙发上蹦起来,疾步走进卫生间,抽了几张纸擦脸上的血,“你一点儿都不心疼我!”
李微熹还没搭话,门铃就响了。
她去开了门,果然,客房服务人员把外伤药品和纱布送来了。
刚才,就在李薇珑劝文卿的时候,她去打过电话的。
于是她拿着双氧水、棉签、纱布和医用胶带,跑到卫生间门口,一脸委屈又生气:“我要是不心疼你,干嘛还要他们送这个——你自己弄吧,我们不是朋友,我不认识你!”
说着把一堆东西往卫生间洗手台上一丢,掉头就走。
裴勋一愣,胸口像是被人用三角板狠狠戳了一下——不太疼,但短暂的压迫感后涌上来的温暖清晰无比。
“熹熹,熹熹,好熹熹,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委屈你了,是不是?”他疾步上前,拽住李微熹的手,“好啦好啦,怎么还要掉眼泪了呢?我都还没哭呢,我妈亲自冤枉我……哎,你别生气,生气的话,你踩我两脚?要不打我两下?”
李微熹瞪他一眼:“松手!”
“我松手可以,你别走。”
“你先松开。”
裴勋果然松了手,李微熹也没走,她转身拎起自己的书包,一言不发到套房的内间去了。
这里有张巨大的写字台,够她写作业了。这几天的作业格外多,哪怕是她都做不到在放学前全面完工,那些没有开挂的同学,更是怕要写到天荒地老去。
其实,不写作业也没什么大问题,但真正的沈乖乖也好,当初的她自己也好,都不是会怠慢作业的学神级人物。更何况,越是在这种与学习无关的事情层出不穷之时,越是需要一个无人打搅的时间冷静一下。
很多事儿,只有把自己从纷乱的现象中摘出来,过一阵子再去想想,才能找到它的本源。
但,今天的作业时段,是注定要被人打扰了。
裴勋从卫生间里把那堆药物棉纱抱了出来:“熹熹,你帮我处理一下吧,我自己看不到……”
“卫生间有镜子。”李微熹拔开中性笔套的动作宛如拔剑,杀气凛然。
“我怕疼,手抖。”裴勋说。
“又不是往脸上绣花,手抖怕什么。”李微熹头也不抬,翻开数学练习册第75页。
“熹熹……”裴勋放软声音,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去翻开了自己的书包,“啊,我帮你买了这个,你帮我涂药的话,就送给你……”
李微熹终于抬起了头,她原本以为,裴勋会给她弄本新出的言情小说的。最好是目前全校女生都在疯狂传阅的穿越小说,她在闲聊的时候听齐妙她们提起过——但鉴于沈乖乖的穷鬼人设不能倒,她不敢去小书店花钱租来看。
结果他举着她之前要过的《化学竞赛习题全解》。
连原本在纸页上挪动的中性笔尖,都停顿在了那里,点出一个罪孽深重的黑圈圈。
李微熹深吸了一口气:“好吧,我给你涂药。”
虽然说化学题带来的快乐跟读言情小说带来的快乐不同,但是,搞一本畅销小说,直接去新华书店就可以了。买这本已经断货很久的化学竞赛习题册,可能需要找遍本市所有初中附近的书店吧。
拿过来翻到尾页,果然盖着“三味良友书店”的蓝章,李微熹没见过这家,估计是其他学校附近的教辅书店了。
总之,这书不那么好搞,看在裴勋这番苦心上,她还是给他一点点面子好了。
她拿起药瓶和棉签:“你坐在哪里?椅子上?还是床上?”
裴勋的脸色微妙地变红,他说:“坐在椅子上。”
李微熹调亮台灯,照着他的伤口。文卿一向是要做美甲的,虽然不是那么夸张的长指甲,但挠起人来也带了额外加成,裴勋的伤口上,血早就凝固了,而被甲尖刮破的皮肤足有两三毫米宽,确实是有些狰狞的。
伤口从他颧骨延伸到嘴角边,已经红肿涨高了。
李微熹用双氧水打湿棉签,轻声道:“酒精不能用在脸上,这个双氧水,涂上去会有点儿疼的,你忍忍。”
裴勋立刻改了刚才自称怕疼怕手抖的人设:“没事儿,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嘶!”
李微熹心道,看出来了,你的确是怕疼。
他疼得整张脸都在扭曲了,原本放在大腿上的双手紧紧抓住裤子,指甲盖儿都泛白。
她只好屏住呼吸,手下再轻一点。
伤口上涌出细密的白色泡泡,棉签头沾染血色,开始几根是浓郁的褐红色,逐渐鲜艳,等李微熹换了生理盐水给他清洗伤口,棉签头上就只剩下浅淡的粉红色了。
已经不流血了,但裴勋疼出了一身的汗。直到李微熹帮他贴了纱布,跟他说伤口不要见水——他点头,鼻尖上还停着几颗圆亮的汗珠。
眼睛也分外黑亮,湿漉漉的,像是差一点就要哭了似的。
“好啦。”她说,“这边,明天就带着纱布上学吧,就说是不小心跌倒,在什么地方划伤了,不会显得丢人的——不过左边怎么办?这个巴掌印,一看就知道是挨打了。”
“用可乐罐子冷敷一下?行吗?”裴勋说,“这个,好像生物课学过,我忘了……”
“我也忘了……”
“你不是学霸么?”
“我又不挨打。”
嘴里这么说着,李微熹倒是也去了房间走廊,从小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给他,顺便捎回了自己的冷泡茶:“嗳,刚好,左手举着可乐冷敷,右手写作业……”
“我都这样了还要写作业?”裴勋替自己委屈。
“你有没有想过,文阿姨为什么二话不说就相信了那个本子上写的东西?”李微熹说,“还不是因为你太不靠谱了,她对你没信心……你看啊,信心要从小事培养,比如,你要是天天都写作业,你妈妈就会相信你是个专心学习的孩子——而不是把女同学肚子搞大了还不想负责的渣渣。”
听到最后一句,裴勋此刻不那么俊俏的脸几乎要绿。
但他还是拎过了书包:“我要是有不会的,你给我讲?”
“自己都能考前六十了,凭什么还要让我讲题——你是故意的吧?”李微熹盯住他。
裴勋没说话,脸上带花也挡不住他笑得挺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