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勋会带李微熹来这里吃饭,其实也是情理之中。李微熹从听说家里的房子爆炸之后就一直神不守舍——就算她能凭借理智告诉自己,妈妈不在那三个死者之中,可是,得不到妈妈的消息,她怎么能安心。
裴勋叫酒店的餐饮部送了晚饭上来,哄她吃,她吃了一个小笼包就停手了。再劝就是摇头。
也不用说什么,裴勋明白的。
直到半个小时之前,李微熹接到了李薇珑打来的电话,听到妈妈声音的那一刻,她抱着手机就落下了眼泪。
李薇珑要去做检查,梅阳给她吃了东西,又注射了不明液体,她要去做个血检。现在只能抽点儿时间告诉女儿她没事儿,让小姑娘安心上课。
但这些话出口,她自己的眼泪也就忍不住,勾得李微熹哭得更厉害。两人哭了好一会儿,说好明天见,这才挂了电话。
裴勋无师自通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他问:“你现在饿吗?”
听听这是什么话,不问她妈妈安全不安全,问她饿不饿?
但李微熹真的饿了。中学生本来就是长身体的阶段,就是吃了晚饭,到这个点儿也可以再吃得下一些零食,更何况李微熹没吃晚饭,此刻心里的事儿一去了,摸了摸肚子,顿觉里头空得厉害。
于是他们俩就打了个出租车,来小重霄吃饭了——管他算晚饭还是夜宵,能填饱肚子就好。
裴勋给李微熹点的都是她喜欢的东西,对于抢到本店最后一份生腌蟹的事迹,他还挺得意的。这也是他不肯将这碟子蟹让出去的原因。
但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吧。
被父亲这么盯着,他觉得自己药丸啊。
倒是李微熹乖觉,端起桌上的生腌蟹:“叔叔,我们没动……”
裴世骏也是人精的,否则怎么能叱咤商场二十年?他从儿子的态度和小姑娘的举止上,益发肯定了自己和妻子先前那个奇怪的猜测——算了,管他奇怪不奇怪呢,先当她就是李微熹,也损失不了什么。
他瞪了儿子一眼,然后和颜悦色地跟李微熹说:“嗨,这不是巧了么?来来来,咱们拼个桌子。他妈还想着给他点个白切鸡当夜宵呢,这也不用打包了,就在这吃。”
李微熹心里一口气放了下去,笑靥如花:“好呀,那我们就蹭叔叔阿姨的了!”
裴世骏大笑:“你这丫头说什么话,他请你吃饭,花的不是你叔叔阿姨的钱?哎,服务员,这一桌的菜给我都并过去!”
于是文卿不仅收获了醉蟹,还收获了意外出现的儿子,和他的小女同学。
丈夫很“开心”地说:“你看我抓到了谁,裴勋和熹熹!”
文卿有一秒钟的错乱:到底该当她是沈乖乖,还是李微熹?她短暂考虑这个问题,然后决定回避。
“来来来,坐阿姨这边儿,”她指指身边的椅子,“螃蟹放我们这里,你们俩去对面。”
李微熹听到裴世骏叫她“熹熹”,忍不住看了裴勋一眼。她怀疑是裴勋这个傻东西说出去的,但裴勋摇摇头,表示他没有出卖她。
那是妈妈说出去的?
算了,不管了,裴家夫妇当下还是友善阵营的。
李微熹在文卿身边坐下:“文阿姨的胳膊……是不是很疼啊?”
文卿笑了:“可不是嘛,哎呀,我以前啊,最疼的时候,就是生孩子,那还打了麻药呢。这可是我清醒的时候活生生撞断的,熹熹你不知道啊,人呢,怎么都别受伤,别生病。身体要是有点儿小毛病,整个人都活得难受。”
李微熹心道我怎么不知道,您这只是断了根胳膊,我那会儿都快碎成被牛踩过的□□了……
但这话又不好说,她点点头:“阿姨好好养伤——话说,骨折了能吃这些发物吗?”
“什么发物不发物的,那都是老脑筋。”文卿在这一点上特别跟得上潮流,“你说螃蟹有没有营养啊?”
那当然是有的,优质蛋白质呢。
“那就得了。”文卿用完好的右手夹起一块蟹盖,美美地嘬了一口蟹黄,“还得是……”
她话音未落,表情就变了,脸上的肌肉变形,手上却一把抽出了餐巾纸,捂住了嘴。
“呃”地一声就要呕吐。
“怎么了这是?”裴世骏一下就急了,绕过桌子来帮她拍背,“这螃蟹不新鲜?有味儿?”
李微熹刚夹了一块蟹腿子吃,见她这样,叼着蟹腿竟忘了吐——可她吃着没有怪味啊。
然而,文卿的表情真的十足狰狞。她本来脸上就带伤,努力忍住不要当众呕吐以免失了体面,又不得不控制好面部肌肉。结果一用力,那些淤肿就更疼。
等她终于止住胸口的烦恶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经全是泪水了。
裴世骏也急了,顾不上什么体面,高声叫服务员,要问问这生腌蟹是怎么回事。
文卿却摆手让他不要喊了,她问李微熹:“熹熹,你觉得这蟹腥吗?”
“蟹腿不腥,”李微熹说,她又夹了一块蟹盖,尝了尝上头的蟹黄,“这个,也不腥啊。”
文卿皱皱眉,正当此时,裴世骏点的一道清蒸石斑也上桌了。
吃不了蟹,吃鱼也行,可是鱼肉入口,文卿的表情又是一阵狰狞。最后她放弃了,认命般夹了一根菜心:“你们吃吧,我今天可能吓到了,吃什么都难受。”
裴世骏原本是怀疑这蟹不新鲜的,然而,就算蟹不新鲜,那条海鲈也不新鲜吗?他是亲眼看着那条受害者被从海水缸里捞上来处刑的。
更何况,他虽然不吃生腌虾蟹,可他吃鱼啊,他吃着那鱼也好着的呀。
李微熹独霸一盘生腌蟹,吃得很开心,但又有点儿不安。
她脑袋里还会转着刚才文卿突然作呕的情形,她也知道,生腌这种东西,还是很容易坏的,只要不新鲜了,味道就绝不会好。
万一文卿刚好就是点儿背,一筷子就夹了块不新鲜的呢?她也得小心,吃到有怪味的一定得赶紧吐掉。
可是,直到最后一块蟹肉消失,她也没吃到哪一块滋味不对的。
所以文卿这是怎么了?
对了,还有鲈鱼……
李微熹不太喜欢吃鱼,但出于好奇,她在刚才文卿下筷子的地方夹了一块紧邻的鱼肉。
也没问题啊,很好吃啊。
所以文卿为什么一脸要吐不吐的样子……等等,为什么?她好像知道为什么了。
在李微熹记忆里的“文阿姨”,是已经快六十岁的“文阿姨”——毕竟,她眼里的自己也停留在二十九岁那一年呢,那会儿的文卿,可不就是个货真价实的“中老年人”了吗?
虽然她保养良好,乍一看也就是四十岁出头的样子,然而……就连只是节假日去裴家拜访的李微熹,都多次听到她控诉儿子不结婚不生娃弄得她好生无聊只好养条小狗。
赛级柯基裴尾巴被喂得像个刚出烤箱的面包,文卿自称是它的奶奶。
都奶奶了,当然也就没有身为女人可能拥有的另一种能力了。
但现在不一定啊。
看看裴世骏对媳妇那种捧在手里怕化了的样子……他们俩再弄出个孩子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上一世,裴勋是他们俩唯一的孩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两个这辈子也只能有一个孩子啊。别的不说,就是杀害龙光山的那个疯子,上辈子不也不存在么。
能再有个孩子,无论男女,都是好事。裴勋这个人,虽然能力也不差,但天性就比较温吞随性。在这个人人都中二的岁数上,他都懒得去跟其他男生别苗头彰显存在感,而上一世里,他管理的两个子公司,从业风格也充分彰显了统帅与世无争的个性……
到李微熹死为之,裴世骏都没有将集团交给儿子主掌,甚至,他还提拔了几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但很能干的青年骨干。
想来也是知晓裴勋带不好捷正——捷正又不是国企,与世无争的企业,在纯粹的市场厮杀里是活不下去的。
但是,身为大企业主孙女的李微熹也知道,像这种凝聚了祖辈父辈毕生心血的企业,要把它交给完全不属于这个家族的人去打理,做决定的人,心里是会难受的。可那有什么办法呢?公司在,投资在,孩子们靠分红都还能过得不错。如果交给了自己的亲生儿女反而把公司给经营垮了,那今后不仅过不了什么好日子,说不定还要背上一屁股的债。
对这一世的李薇珑来说,她差点儿就要面对这个局面了的。
而裴家……如果文卿真的有了,新生的孩子能跟爸爸一样有头脑有决断,那把公司交给小的来打理,也不是不好。
裴勋这么佛的一个人,多半也不会跟弟弟妹妹争这个。就算他想争,也未必争得过——毕竟,他傻到今夜发短信给李微熹,吐槽了他妈明明不停地呕吐但还是既不肯看医生也不肯看心理医生的事情。
“你不是一向挺了解我妈的吗?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劝她去医院?”
“等几天再看吧。”李微熹在被窝里光速回他短消息,“说不定真就像她说的一样,今天被吓到了。我听我妈说,今天从我家房子里抬出来的那几个尸体特别惨,她看了都吐,你妈妈可是当时就在那里啊。”
“希望是这样……”裴勋这样回复,“算了,不早了,你也先休息吧。对了,明天不要在你们那里吃早饭,我给你带酒店的早餐。明天星期五,有你爱吃的松饼。”
李微熹笑了笑,和他回复了晚安,然后撩起被子一角,看着还在台灯光底下奋笔疾书的张雪竹:“姐姐,不休息吗?”
“灯光影响你睡觉了吗?”张雪竹一抬头,连忙将她新买的小台灯灯罩压得更低点儿,“休息,休息,这就去休息了。”
说着摸出手机扫一眼:“哎呀,都一点钟了……我明天六点还要上早班呢,完蛋,我这就熄灯!”
她从前不学习的时候不知道,原来读书这事儿,只要全情投入了,那根本就是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啊。而这阵子,每天她都在学习,遇到不懂的就用手机上网去查——虽然比不上去网吧里用电脑查得快,可胜在方便啊。
每当解决一个问题,她都觉得自己离梦想又近了一步。即便白天上班也会疲惫,可只要捧起书,她就不想睡觉了。
她还有半个月就要满十八岁了,得准备好自己的房子,搬出去住了。可是,就算离开了这里,她也会一直记着,有个叫沈乖乖的小姑娘,用一个提议,改变了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