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的悲欢各不相同,李薇珑母女高高兴兴期待新生活的时候,也有人站在墓园中,一身黑衣,沉默得像根柱子。
那是梅阳。
他面前是林佳藕的坟墓。
他心里是满满的懊悔与痛恨。
想想一年前,他还是启峦集团的董事长,拥有一个资产几十亿的公司,拥有美丽优雅的妻子、机灵聪明的女儿,也拥有虽然没名分却始终对他一心一意的爱人,和……
和那个孽种。
在过去的岁月里,梅阳是打从心里更亲近高忱的,毕竟,高忱是他和林佳藕爱的结晶,是他们与财富、权势无言抗争的标志,更是个儿子,一个能传香火的儿子……
可是,就是这个狗屁倒灶的儿子毁了他的一切!
想想高忱小时候乖巧听话的样子,梅阳真不明白,他怎么就疯了呢?他怎么就带着自己一起疯了呢?
大概是高忱劝他的理由,实在太切中他心里的那个痛点了吧。
他不后悔去李家当赘婿,没有入赘这么一件事,他怎么也不可能走到董事长这一步——但是,这件事也是他的耻辱。
一个男人,在家竟然不是家长,这怎么像话呢?万恶的钱,都怪那些万恶的钱!若是钱在他的手里,他就可以抬起头说话了,他再也不用以一个被施恩者的角色,在李家可有可无地存在着。
他可以真真正正地做“董事长”,而不用担心妻子动用手上的股权把他换掉,可以放下心来享受名车豪宅和奢侈的生活,而不用担心一转眼支撑它们的钱财就被断了流。
更重要的是,他也可以放心和佳藕、和儿子在一起了!
高忱也只是用了两个理由,就说服了他。
第一,高忱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情,这很容易验证,他也的确发现这孩子的预言都没错。因此,高忱口中“李微熹将会在李薇珑死后,从你手里夺走启峦公司,你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的结局,就像是一把利刃,戳进他心里最脆弱的部分——他当然不愿意给人做了一辈子赘婿,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二,高忱问他:“爸爸,你难道不愿意和我、和妈妈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生活吗?我应该姓梅,不姓高,高龙翔何德何能,他怎么配当我爸爸?”
是啊,哪个男人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喊别人爸爸!
想到今后他能像其他生意伙伴那样,以真正的“老板”的身份出现在各个应酬的场合,而美丽贤淑的佳藕在他身边笑语晏晏,英俊高大的儿子会带着乖巧的儿媳妇来上门——梅阳就跟鬼迷了心窍一样,他觉得,在李家当赘婿的日子,真是一天都不想再过下去了。
所以他对高忱有求必应,所以他宁可牺牲妻女,也要换一个能扬眉吐气的未来——并且,他还不惜为儿子遮掩他的罪证,只为儿子承诺的,那个幸福的未来。
可他妈的他得到了个什么结果啊?
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经营半生的事业彻底垮了,说不定还得去蹲监狱!
李薇珑不会原谅他了,她先诉他非法监/禁,又举报他给自己注射毒品,若不是她的血检结果没有任何异常,而警方在他家和他车上也没找到毒品的话,他就算想花钱保释自己都做不到。
启峦的董事长职位更是别想了。他在这个位置上做了十年啊,十年!那是他一辈子最年富力强的十年,可谓是为公司呕心沥血,结果呢?前妻主持一场股东会,就把他解聘了,连同他培养的干才,也全部赶出了公司。
而他为了安置儿子才提拔的舅家表亲高龙翔,更是个人渣畜生。他□□了佳藕,还在佳藕死后,只给她买了个200块的骨灰盒,连墓地也是公墓里最便宜的一档……这一块地方,是整个墓地里地势最低洼的所在,别说发山洪了,就是雨下大点儿,佳藕的墓也要泡在水里的。
梅阳觉得自己真是白活了这十多年。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不,还不如原点——至少当年的他曾拥有过的机会,现在的他,再也不敢妄想了。
无论是婚姻,还是事业。
启峦不要他了,而他虽然还记得启峦的商业机密,却不敢卖这些信息。
这么多年的董事长做下来,他觉得自己就算跳槽,也要有个差不多的职位的,否则岂不是大材小用——可谁家会聘任一个出卖旧主的高管呢?再说,若他真卖了这些信息,李薇珑肯定不会放过他的,没事儿她都要找事儿,想把他弄进监狱里去,真要是有事儿,她不告得他倾家荡产才怪。
李薇珑啊,李薇珑,结婚这么多年,他怎么没看出,这女人这么凶狠,这么难缠呢?
对,正是因为高忱杀了他女儿,他抱着“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的想法,不得不替他遮掩,才被迫走到了前妻的对立面,亲自扛下了李薇珑的愤怒和报复。
如果熹熹还活着,就算他跟李薇珑感情破裂,也不至于被赶尽杀绝到如此地步。
高忱到底是他的儿子,还是他的仇家?怎么就把他害得这么惨呢!
现在想想,在李家做赘婿有什么不好的?钱虽然是李薇珑的,可李薇珑也给他花啊。李微熹虽然不叫他父母“爷爷奶奶”,可也叫他“爸爸”啊。公司里的人虽然都知道他妻子才是大股东,可谁见到他不喊一声“梅总”啊?
他若是也能回到十多年前,回到和林佳藕执手相看泪眼,既不忍心分手,也不舍得放弃李家那块肥肉的时候,他一定要照着自己的脸上给两耳光——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当自己有多大本事?想着两头的好处都占,结果两头都没落上,你到底是图了个什么啊!
这还不算那起爆炸案。
幸好那天他把李薇珑绑去了自己家,又是哭着求她原谅,又是扬言要给她打药逼她复婚,拖了足够长的时间,行为也看着像是为爱痴狂——爆炸发生的时候他不仅不在场,还保下了这场爆炸的主要目标李薇珑,这才使警方暂时排除了他的主要嫌疑……
可是,想炸死李薇珑的,还会是谁呢?
梅阳想起那个少年的眼神,在他说他要找李薇珑,想法子求复婚,要拿回他应有的财产继承权的时候,高忱那么看着他——仿佛是在看一个傻子,一个笑话。
他忍住被儿子眼神冒犯的火气,跟他说:“你别怪爸爸,爸爸也没别的办法。她再查下去,查到熹熹是怎么死的,我们就更没机会复婚了,那她的遗产,真就和我没有关系,也和你没关系了。”
高忱悠悠转着手上的一支笔:“你还做梦能拿到她的遗产?她现在只想把你送进监狱,你居然以为,她还会跟你复婚?”
梅阳不爱听这话,也就没继续说下去,但现下想来,至少在“放着李薇珑不管,她会翻天”这件事情上,他和儿子是达成了一致的。
但他的想法——或许有些幼稚的想法——是让李薇珑重新成为“他的人”。
而高忱的想法呢?
高忱会希望他跟李薇珑复婚吗?
如果既不想他跟李薇珑复婚,也不想让李薇珑追查到自己,那,高忱会怎样呢?
夏夜仍然溽热,梅阳觉得汗水沿着他的脊背缓缓滑下去——他早该知道,这个小子是个恶鬼,在他杀了熹熹的时候,他就该知道……
一个人能对同父异母的妹妹痛下杀手,那,想杀了父亲的妻子,甚至杀掉父亲,又有什么意外的呢?
虽然,按照高忱的计划,本来就是要除掉李薇珑母女的,但等她们死后,钱也只会在梅阳的手中,仍然和高忱没关系。
高忱会为了成全他,就费尽心机筹谋这么多吗?
父亲的钱和自己的钱,是有天壤之差的,更何况,从法律意义上看,高忱并不是他的儿子,除非去做亲子鉴定,又或者把他认做养子。
不然,就算自己死了,高忱也还是一分钱都拿不到啊。
梅阳被夜风吹着,突然意识到,先前高忱问他,愿不愿意和他们母子生活在一起——那个问句,或许也暗藏杀机。真要是生活在一起了,他的法定继承人,可不就是林佳藕和高忱了吗?
公墓里种着高大的树木,风吹树叶,发出轻微的沙响,梅阳突然打了个哆嗦,他觉得仿佛有什么人在背后看着他,那目光歹毒如蛇。
他猝然回头,可什么也没有见到。
但他也不敢在这公墓里再待下去了,晚上没有谁会在这里徘徊的,而这种寂静幽谧的氛围,此刻却仿佛染着森森鬼气。空气的温度不低,可他分明感到手足冰冷,那寒意还顺着皮肤一点点地往周身扩散,所过之处,如凝坚冰。
他疾步向墓园出口走去,直到打到一辆出租车返回市区,看着那熟悉的满街虹彩亮起时,才觉得身上稍微有了一点儿热气。
这会儿才想到,他要是死了,对高忱也没什么好处。
那,高忱应该不会想杀了他吧?他帮他掩盖了熹熹的死因,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也足够疼爱他,更何况,现在他要是死了,那剩下的几百万遗产和高忱可真是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啊。
就算那小子的心狠得不像个活人,也不至于这么疯。
梅阳慢慢吐出一口气,他觉得自己非常疲惫,虽然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把接下来的事情分析一下,但——他现在只想休息。
哪怕睡死在床上也行啊。他真的受不了了。
他回到家中,草草洗漱便倒在了床上,没有再注意房间里那些细微的变化——其实就算注意到,他也不会多想的。警方在这套房子里找他可能□□的证据,那还不是得把能打开的地方全部打开,把能翻的地方都翻一遍吗?有些地方乱了,有什么奇怪的?
但是,人注定要为自己的疏忽大意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