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珑去见到梅阳的时候,着实也吃了一惊——相比前几天类近疯狂的亢奋,现在的梅阳,像是一堆烧过之后冷寂的死灰。
他的头发竟然灰白了一大半儿,背也佝偻了,明明是很高大的壮年男性,看上去竟有些像个小老头。
这么密集的打击,或许很难承受住?
作恶的时候,可没想着报应来得这么密集这么绝吧。
她压下心内想要说出口的讥笑,推开门走进去,轻声唤他:“梅阳……”
他像是被电过了一下,忽然抬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竟忽然包满了泪水:“薇薇……”
李薇珑在他面前坐下,隔着铁栏,低声道:“不是这样的吧?”
“什么?”
“炸掉我们家的,不是你吧?我想不是你,对不对?”李薇珑盯着他,眉尖微蹙,殷切地等他的回答。
她特意用了“我们家”这个词。
梅阳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他看着面前的前妻,他想,她对他还有期望。
“……不是我。”他说,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太容易说出口,可从嘴里说出去却带起胸口一片酸涩,似是勾起了千万重委屈。
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他一遍遍跟警方说不是他做的,那个手机他从没有见过,是有人栽赃诬陷他。可是,当警方问他那个栽赃者是谁的时候,他却只能说,大概是高龙翔。
不然,难道能说是高忱吗?高忱已经是他唯一的孩子了。
可高龙翔不认。
高龙翔跟警方把自己做的事情全都说了一遍,什么跟表哥出来闯世界,结果要替他养儿子啊,什么为了表哥在离婚官司不被发现婚内出轨,还跟他的小三假结婚啊,什么被表哥连累失去工作,到现在也仍然失业入不敷出啊……
除了他强/暴了林佳藕这事儿之外,他把什么脏的臭的都抖搂出来了。
还反问警方:“我跟表嫂能有什么仇?赚了她们家这十几年的钱还不够?炸死她我有什么好处?哦,是,和我结婚的那个小三死在她别墅里了,可我也没有必要杀她不是?警官,你看,我干过这事儿,虽然不道德,可也没犯法,我为了掩盖这点事,去杀人?这不是得不偿失嘛?”
是啊,他确实没必要杀人。
那个手机上没有任何人的指纹,除了能够证明有人有意清除过手机上的痕迹外,不能证明任何人用过它。
而从作案动机上来看,高龙翔显然没他嫌疑大。
难道就注定要背这口黑锅了吗?
梅阳终于开始犹豫,要不要把高忱供出来。虽然他也不知道房子是不是高忱炸的,但除了那个怨种儿子,还能有谁?
作为父亲的责任感,时刻都在和内心里那一点自保的本能拔河。
而此刻,李薇珑听到他否认,则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温声道:“我知道,我知道的。”
接着眼眶就红了,手中捏着纸巾捂住口鼻,仿佛在忍耐落泪的冲动。
梅阳的嘴唇颤抖了两下:“你,你怎么来了?是想问我这个?”
李薇珑点点头,又摇摇头:“昨天我梦到熹熹了,在我们家,她问我,爸爸给她买的小熊在哪儿……你还记得吗?她六岁的时候,你去日本出差,帮她买了一个泰迪熊……”
要是让梅阳自己回忆,他是想不起来了,可妻子一说,他依稀想到还真有那么个小熊。那回他去日本谈生意,还给高忱买了游戏机,临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看到个抱着小熊的日本女孩子,才想到自己还有个女儿。
再仔细想想,熹熹还是很喜欢那个小熊的,那阵子,每次回家都看到她抱着小熊到处乱跑。
连吃饭都要给小熊安排一个位置。
他的嗓音哑了:“她的小熊呢?”
“找不到了……爆炸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李薇珑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我就想,那房子,也是你的家啊,你怎么忍心炸掉它,怎么可能是你呢……熹熹要是想回家,她都再也找不到我们的家了,你不会这样的,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的……”
梅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总之他跟着前妻一起,眼泪珠子直往下掉。
除了高忱嘴里“她会夺走你经营了半辈子的公司”这么一句预言之外,熹熹没有让他这个父亲生过气。
可熹熹死了,死在他儿子手里。他是她的爸爸,他没有给她报仇。
何止如此——越是回忆,越觉得他给她的太少了,现在想起来,仿佛也只有一只小熊。
其实熹熹不缺制作精美的娃娃,可她那么宝贝小熊,是不是因为,只有那个小熊,能让她觉得爸爸还爱着她呢?
可是,连那只小熊都找不到了,不在熹熹身边,也不在他们身边。小熊不见了,就像他曾经表露出的那么一点点父女之情一样,永远消失了。
他抱住了头,从前他很少回忆起女儿的样子,可这时候,就觉得熹熹仿佛还站在他面前一样。
她是小时候的模样,伸出手从他那里接过熊仔,牢牢抱在怀里,跟他说:“谢谢爸爸。”
笑得比蜜糖还甜。
他的女儿,短短的一生里,没有得到过父亲疼爱的女儿。
仿佛一根针扎进心底最深处,在那么强烈的痛楚里,他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响,但——他把李薇珑吓住了。
她打了个哆嗦,看着面前抱头发出野兽一般绝望嘶吼的男人,甚至觉得,他是不是想一头撞死在哪里——可嘶吼声很快变成了力竭的哭声,他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仿佛真是疯了。
连外头的警察都推门进来看了一眼,生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个恶□□件。
李薇珑示意没事,对方看了看心防已破几近崩溃的梅阳,打手势告诉她外头有人,有事可以呼救,才退出去。
出去就跟同事说:“这世界上啊,就是再没有一个人比老婆还了解你。里头那个,才跟前妻说了几句话啊,哭得像个四十岁的孩子……”
“四十岁的孩子,卧槽,老李你这个形容——还能不能好了?他老婆说啥了?”
“谁知道呢,反正没吵架,里头那个扯着自己的头发哭,说不定,快招了。”
“他要是真招了就好了。就那个手机,鬼都能看出来不对。消灭证据的时候,把手机上的指纹都擦光了,却不删通话记录,这世界上还能有这般蠢货?摆明就是栽赃呗。”
“栽赃也挡不住人家自己乐意接着。其实照我说,按那个高龙翔的说法,他儿子也可疑得很啊。”
警察们小声念叨着,而会见室里的李薇珑已经麻了。
她说那个小熊的事儿,是昨天晚上熹熹提到的。她说小时候爸爸送过她一个玩具熊,她一直很珍惜那个熊——也许,梅阳也还记得。
她姑且一试,没想到会是这种效果——梅阳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口中一遍遍念叨着“爸爸对不起你”,手指缝里全是他生生扯掉的头发。
挺感人的,但李薇珑见此,只会心疼女儿,不会原谅前夫。
被辜负和伤害的,是熹熹,如果不是老天可怜她们母女,让熹熹借了那位小沈姑娘的身体回来,情形便真和她方才的形容一样。
熹熹死了,爸爸给她的唯一的礼物,也找不到了。她孤孤单单躺在地下,而杀害她的人却享受着她父亲的全部父爱。
她不能想,只要想到这个可能,她就恨不得帮梅阳把他的头发全扯下来。
李薇珑甚至咬了自己的舌尖一口,才逼得自己冷静下来,接着表演一个伤心却不死心的前妻。
隔着栏杆,她伸手抓住梅阳的手腕:“你别这样,你别这样,熹熹要是看到了,会难过的。”
“她……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梅阳抬起脸,涕泪横流,双目通红,“你什么都知道了,还要来安慰我吗?薇薇,我不配做你的丈夫,也不配做熹熹的爸爸。我对不起你们两个……都怪我,都怪我!”
这个观点,李薇珑同意,所以她奖励他一把纸巾:“我知道,可是……可你毕竟是熹熹的爸爸。我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梅阳,人非草木……”
“薇薇……”梅阳的身体颤抖着,看着李薇珑。
“我会给你找律师,找最好的律师,我不会让你蒙冤的。”李薇珑说完,咬住了嘴唇,迟疑几秒钟,“我想,熹熹也不想我们走到今天,她更不想你去坐牢。你,你虽然是个人渣,可你不会想害死我们的,对不对?”
梅阳呜咽着低下头,泪水落在水磨石地板上。
他在心里也这么问自己。
他真的想让妻子和女儿死吗?对,有某个时段,他是有这种想法的。可现在不是了。现在,他真的一点儿也不希望李薇珑死掉。
可这真的对他有利吗?失去了李薇珑和熹熹,他又成了什么样呢?哪怕一切按照高忱的规划发展,他也不过是把自己往高忱的“继承遗产需处死人员名单”里,往前排了一位而已。
现在,就算没有那笔惊人的遗产,高忱也还是毫不犹豫地诬陷了他。
高忱啊,他当自己的全部希望养大的儿子。可在那孩子眼里,自己这个“爸爸”又是什么呢?
走到今天,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贪念,他为了占有李薇珑所有的钱财,放任了那个疯子!现在被关在公安局里当做重案嫌犯,是他活该,但惨死的熹熹和佳藕又做错了什么呢?
李薇珑若是知道梅阳把她的女儿和林佳藕相提并论,一定会想当即雇个杀手来打爆梅阳的头。
然而,她只能看到梅阳的表现——梅阳狠狠咽了一口唾沫,跟她说:“不是我,是高忱。”
“是高忱?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是他,他恨你和熹熹……他觉得,是你们夺走了我,让他没有父亲,所以他……”梅阳撒了谎,他不提高忱说服他的理由,只说,高忱是出于私生子那扭曲的心态,才对李薇珑母女下手。
而他只是一个糟糕的父亲,他想补偿没有家庭的儿子,因此高忱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他想保护自己的儿子,所以李微熹死后,他帮高忱消灭了证据;他也只是舍不得儿子的前途彻底被毁,所以一直不曾对警察招出高忱的名字。
李薇珑的声音发颤:“你想保护你的儿子,可你知道吗,高忱没有成年,他最多坐上十几年牢,还能活着出来,你呢,你会死的!梅阳,你想过吗,你死了我怎么办?女儿死了,丈夫也死了,高忱会放过我吗?我做错了什么,我全家人都要死在他手上?梅阳!你想想我啊!”
“薇薇……”
梅阳眼睁睁看着李薇珑哽咽难言,看着她泪落如雨。
他心里的天平,终于彻底倾向了一边。
“我没有犯罪,我能出去的,你等我,好不好?”他问。
李薇珑没有回答,她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怕一开口说话,就忍不住骂死这臭不要脸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