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芹芹其实对乔帆的转型决定一无所知。金雪本来还不相信,经过反复试探之后才确定这一点。昔日在公司里,金雪总看着乔帆把谭芹芹的工作安排的井井有条,禁不住想,两个姑娘年纪差距并不大,怎么乔帆的做派很多时候却比那些恣意任性的老牌明星还成熟几分,对上司谦和有礼,带助理也有自己的一套,谭芹芹跟了她不过一两个星期就已经被管的服服帖帖。
在金雪的再三劝说下,谭芹芹才聊到乔帆近期去了几趟玛嘉烈医院,整个人状态也不好,但检查结果还算乐观,没发现什么大的健康问题。金雪心里松了一口气,想想上次乔帆还在片场晕倒过,幸好被骆以宁安排了救护车送到附近的医院及时进行了救治,也该休养一段时间。金雪点燃了一根烟静静的抽完,从邮箱里调出乔帆的申请打印好,咬牙切齿地签了字。
这消息一传出,公司上下都炸锅似的沸腾了起来,尤其是那几个签约有几年的小偶像,更是就差欢呼雀跃着去庆祝一番。毕竟这几年公司的演艺资源对乔帆有很大程度的倾斜,他们一直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又碍于公司捧着乔帆的状态,敢怒而不敢言。如今乔帆连续几个基本上已经尘埃落定的电视剧被撤下换人,只留了零星的综艺和广告代言,压抑已久的小明星们反倒是摩拳擦掌,觉得机会来了。
乔帆在柯青的别墅中又小住了几天,就回到了江都的家里。经历了最初的惊慌失措后,她安静下来,焚着从林芝买回的藏香为自己制作了一个倒计时日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估计自己神志清醒、行动自如的时间不超过一年,她要彻底遵从内心,做些真正想做的,静等着花落人亡的那一日。
反正这条命本该在十多年前就葬送在那场惨烈的大地震中,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上天眷顾,每一日都是自己从死神手上赚到的。乔帆淡淡地想,只是幸运程度还没到能逆风翻盘,死神虽然远去,却扔在头顶天空中盘旋着挥之不去,而且还日渐逼近。
她窝在自己的公寓中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工作之外暂停了一切活动。除了偶尔跟金雪寒暄几句,和谭芹芹聊些八卦之外,就是骆以宁都难以联系上她。微博上的粉丝增长逐渐停滞,一波波新人如春日盛开的鲜花般层出不穷,已经有些娱乐新闻在字里行间暗暗拉踩,说昔日当红的小花乔帆如今已经隐隐有了些过气的势头。
乔帆的铁粉们不干,还在网上掀起了一场骂战,这是几个月来她唯一一次登上热搜。弄得乔帆不得不自己在家鼓捣了个小清新的妆容,发了几张岁月静好的自拍传到微博上,说自己在闭关积蓄力量,请粉丝们等待厚积薄发的那一天。
除此之外,乔帆几乎没有在微博上再出现过。更雪上加霜的是,昔日合作的时装剧遇到了版权纠纷,古装剧也因为广电总局的限制而被延后播出。乔帆倚靠在公寓的软榻上,眼见自己的热度逐渐降低,却只能苦笑着把手中的燕窝羹一饮而尽。
灯红酒绿的娱乐圈她有所留恋,人头攒动的昆曲戏台更是梦开始的地方,可如今这一切都将随着生命的消逝戛然而止。乔帆不想让自己最后时光的憔悴病容展现在戏迷和粉丝面前,如果他们能记住自己光彩照人的一面,多年后想起还唏嘘不已,那就心满意足。
不知不觉竟到了中秋节。乔帆为自己煮了青梅酒,又撒上谭芹芹从老家寄来的桂花糖,馥郁的香气瞬间在室内弥散开来。用白玉杯盛上,又配了胭脂藕片、香辣鸭舌等几样小菜,乔帆对着明媚月光小酌几杯,不禁有了几分醉意。
中秋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可惜从记事起就没有家人的存在,只记得暗无天日的地下埋了许久,意识逐渐涣散的时候,迷彩军装里伸出的粗糙大手挖开瓦砾,轻轻把她抱了起来。
“这里有人,还是活的!”军人沙哑而惊喜的嗓音传遍整个废墟,护士抬着担架飞奔而来,“是个小姑娘,脱水和营养不良眼中,幸好没有外伤。”
小乔帆在医院里住了许久,痊愈之后又被送进了福利院。那时候院长参加重大活动的时候总爱带着她,让镁光灯对着白皙的脸孔和幽黑的瞳仁一阵猛拍。
“这个是地震遗留下的孤女,由我们福利院来照顾。”院长的口气带着几分自豪,在一片“真可爱啊”、“好漂亮、可惜身世太可怜了”、“我们企业一向勇于承担社会责任,现在就捐款10w”的此起彼伏声中,乔帆眨巴着大眼睛,配合地抿嘴笑着。为了院长口袋里的糖果和崭新的衣裙,在人群和镜头前她从来不能表现出怯场,日久天长竟成了习惯。
直到地方剧团在小学里选戏曲苗子,一眼就看中了进校才不过半年的乔帆。在唱了一首《小白船》、又做了一段广播体操之后,小乔帆便被挪出了福利院,开始了白天上课、晚上学戏的日子。那时候她被安置在剧团内的一间杂物房里,冬天寒冷夏日炎热,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练功,受伤更是家常便饭,纤细的胳膊腿儿上时常布满淤青。她又好强,不愿这一切在学校被老师知道特殊对待,哪怕在西南最炎热的盛夏三伏都穿着长袖长裤。
醉眼朦胧的乔帆想起自己的往日,笑中带泪的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从玛嘉烈医院带回的病理报告静静的放在桌角,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她却始终没有勇气再度打开。就这样当个把头埋在沙地里的鸵鸟,得过且过的混日子吧,反正定时炸弹的引线一旦被点燃,香消玉殒是迟早的事。与其痛苦万分的在医院里被插满管子仍逃不过死亡,耳畔环绕着狗仔的快门声和粉丝的叹息,她宁愿无声无息的归于寂寥。
昔日小乔帆无依无靠,只能跟着福利院长靠他人居高临下的怜悯和同情讨生活。她经过这么多年的打拼已然强大,至少能自己选择离去的方式。
香甜的桂花酒入喉,一阵暖意袭来,五脏六腑都微微悸动着。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乔帆习惯性点开,醉意朦胧间看到居然是杳无音讯好久的萧棋王。
“你最近情况不太对啊。”萧秋晚的头像是坐落在棋盘上的黑白两枚棋子,利落分明的如同他向来的潇洒作风。
乔帆嘴角上扬,头脑在酒精的熏陶下已然不受控制,她发了个落花满地的表情包过去。
“怎么回事?”萧秋晚几乎是秒回,“失恋、掉粉、还是遇到了竞争对手?”
又一杯桂花酒下肚,神志迷离的乔帆玉指轻扬,飞快的打下一行文字,“我被判了死刑。”
萧秋晚正百无聊赖的坐在罗萨得庄园里,品着上世纪中期酿造的干红葡萄酒。幽绿的目光投向清透而瑰丽的液体,心情大好的他决定逗逗远在东半球的小姑娘,“如果美丽是一种罪过。”
在酒精的作用下,乔帆看着萧棋王的谐谑,胸中的无名火顿时腾空而起。她从来不屑跟身边人说起自己生病的事,哪怕再亲近的关系,她也认为这些是对他人的负担,尤其自己患上的还是没有特效药的绝症。结果好不容易能对隐匿在庄园中的萧棋王倾吐一二,还被对方不经意的谐谑一番。
乔帆扶着桌子走到诊断书前,借着醉意拂去封皮上的灰尘,把白纸黑字的诊断记录连带着医生签名和院方红章都用手机拍了下来,发给了萧秋晚。网络信号有些慢,整个原图过了好一会儿才发送完毕。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棱洒在乔帆单薄的身体上。她眼眸微动,清了清嗓子,开口便是《牡丹亭》中娇柔婉转的唱腔,“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过去奚老总不让乔帆多唱牡丹亭,说虽然她的扮相好,但其中杜丽娘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旖旎,她从来都唱不出十二分周全。不如《汉宫秋》中王昭君怀抱琵琶出边塞的悲怆,与《桃花扇》中撞柱喋血的李香君,乔帆总能在吐字回眸间将感情肆意挥洒,水袖一扬,眼波流转,都能让观众落下泪来。
唱不好又如何,只怕不久后就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乔帆泪眼朦胧,正要再饮,只见萧秋晚的信息回了过来。是巨大的三个问号,言简意赅地表明棋王先生的惊叹。
吃惊又如何?不舍又如何?反正上天要收我,去那九霄云外的广寒宫殿做仙人,又或许是坐镇黄泉深处的阎王老爷想要听昆曲,这才召了我去表演。乔帆拿起手机,沉吟几秒,潇洒的回复了三个字:已弃疗。
再圆的月亮,等到明年中秋,恐怕已经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