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院子,秀梅便捧着一个食盒在屋子里候着了,食盒中放着的是厨房特地为沈雅彤炖的鸡汤,一进屋,沈雅彤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鸡汤味。
青梅慌忙将她身上的披风解下,并冲秀梅道,“快去给娘子寻件干净的衣裳来。”
没顾得上询问缘由,秀梅便慌忙进屋子寻了件沈雅彤平日里常传的浅紫色襦裙,“娘子这是发生了何事?”
青梅冷哼一声,“这府上,也就那两位才会做出这般不知礼数之事。”
秀梅一下子猜出了是谁,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角,示意她小声点,那两位混世魔王是被捧着长大的,饶是她这个当半个娘子养的侍婢,见着他们也得绕了道。
两人三下五除二便给沈雅彤换好了衣裳,秀梅捧出鸡汤给她喝,“娘子,鸡汤要趁热吃。”
沈雅彤却是低顺着眉,径自从架子上拿了一本书,轻巧地跽坐在桌案旁,“放着吧,我不想喝。”
秀梅觉着,自家娘子现在的心里是委屈的。
她有些鼻酸,对比自家娘子,自己不知幸福多少,身后有阿耶阿娘和娘子护着,即便受了委屈,她总能找机会寻回来。
可以说在沈府,她几乎能横着走。
而自家娘子呢?
郎主虽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处处也捧着娇养,但毕竟自小没了母亲,所以就算是受了什么委屈,她都总是第一时间往自己肚子里咽。
见自家娘子不愿意喝,她也没再劝食,只行了个礼,便顺手拾了换下的脏衣,往浣衣房而去。
每个院子都有送脏衣的粗使侍婢,原本沈雅彤院子里也有,只是不知为何,自家娘子这个月几乎夜夜惊梦,将院子里的奴仆侍婢差出去好些,导致一些粗使侍婢做的伙计都落在了她们这些大丫鬟头上。
秀梅平日里骄纵惯了,刚开始还不大适应,但熟能生巧,眼下她几乎闭着眼睛,都能寻得到浣衣房的位置。
她前脚刚出院门,后脚便有人上了门。
来者正是半个时辰前在梅香苑门口被杨氏怼问得大气不敢出的汤氏。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泥猴儿——姑且这么叫着。
此刻他们身上落满了脏兮兮的泥点,像是在泥潭里滚过一般,那两身特地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刺绣华服愣是被污得连刺绣的样式都分辨不出来。
沈雅彤的院子里奴仆侍婢并不多,也没有个守院门的,他们就这般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一直走到内院,入了她的屋子。
汤氏瞧着她正跽坐在桌案旁,手里正捧着一本书,便示意自己的侍婢从墙上解下坐榻【注】,并拉着两个泥猴儿跪坐了下来。
她冲沈雅彤笑着,直接开门见山:“原本二婶婶是不打算来打搅你的,只是听闻这两个混小子方才在后院惹了你,我特地带他们过来,向你赔个不是。”
“快过来!给你们三姊姊赔不是!”话音刚落,她便拉起两个泥猴儿,示意他们赔礼。
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各自能映出彼此的眸子里,瞧见了自己可怜兮兮的模样。
他们瞪大眼珠子,一个叉着腰一个噘着嘴,仿佛是在说,他们都这么惨了,为何还要同别人赔礼?
“二婶婶哪里的话,一家人哪有什么隔夜仇?四郎四娘本就是个贪玩的年纪,条条框框的免得打压了他们的天性,更何况也不过弄脏了一件衣裙,此事便罢了吧。”
沈雅彤示意青梅将几子上的食盒打开,一股子浓郁的鸡汤味一下子顿时吸引了那两个泥猴儿的目光。
食盒里还摆放着一叠十分精致的点心,沈平昌知道她喜欢吃甜食,便央了沈骜从京都请回来一位擅长做点心的厨子。
这美味的鸡汤和精致的点心,整个沈府也只有她这里才有。
她也知道,那两个混世魔王馋这些点心很久了。
大约是刚刚被训了一顿,两个孩子也懂了些收敛,只眼睁睁得站在那里盯着糕点瞧,一个劲儿地吞口水。
架在茶炉上的茶壶开了,青梅顺手端来了茶具,行云流水般得给沈雅彤和汤氏各自沏了一杯茶。
在茶端到沈雅彤面前时,青梅还特地在茶里舀了一勺蜂蜜——这是沈雅彤吃茶的习惯,她不喜欢吃咸茶,也不喜欢吃苦茶。
茶叶也是沈骜从京都捎回来的,听闻是达官贵人们平日里喝的玩意。
“听阿兄说,这茶叫雨过天青,我不懂茶,吃不出什么味儿,二婶婶见多识广,不如帮忙品鉴品鉴?”
说着,沈雅彤十分温柔地将书翻了面放好,隐隐露出了书封上的书名《二十四孝》,她似乎没注意一般,轻巧地将茶杯端了起来,冲她温柔一笑。
汤氏忙着按捺住两个泥猴儿蠢蠢欲动的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哪里懂这些?”
沈雅彤柔柔地笑着,看起来很是乖巧:“阿耶常常同我说,二婶婶出身高门,没有什么是二婶婶没见过的,彤儿今日也不过想长长见识罢了。”
这话仿若是一股子春日里的暖风,一下子吹散了汤氏潜藏在心底被杨氏当众怼骂的难堪,眼底也展开了一丝十分欣悦的笑意。
“什么高门不高门的,我早已嫁入沈府,而今无论背面儿还是明面儿也都是沈家人。”
她说完,便将茶水送至唇边闻了闻,独属于优茶的沁香扑鼻而来,倒是让她思起了一些从前还在闺阁里玩闹的时候。
她很爱茶,也很爱时下最时兴的玩意儿,可一朝嫁为人妇,那些爱好早已被滚滚年岁湮灭得一干二净。
两个混世魔王终究没被拉住,直接夺过那食盒,顺手从里头拿了一块糕点往嘴里塞。
那糕点也不知是怎么做的,入口即化,饶是他们年纪小,喉嘴不大,竟也能一口一个。
沈雅彤连忙示意青梅给他们倒茶,“慢点儿吃,三姊姊这儿还有好些好吃的糕点呢!”
大约是想要让自己看着更可怜些,两个混世魔王方才愣是丢了自家侍婢给他们准备的填肚子的点心。
而今看来,那些点心丢了便丢了,还不如三姊姊这儿的糕点好吃。
青梅冷着脸,尽量挤出一丝有些温度的表情,“大郎从京都寄回来一些孩子玩儿的时兴小玩意儿,今儿早上刚到,四娘四郎可要随婢子去瞧瞧。”
“好!”
沈耀头一个举起脏手赞成,沈雅音在看了一眼榻上的汤氏,最终也还是决定跟上沈耀的脚步,随青梅出了屋子。
屋子里没了人,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了起来。
沈雅彤一直养在沈平昌身边,虽没有生母教养,但脾气秉性与一般深阁闺秀差不多性子,在外人看来,一直也是温声和气、温柔乖巧的样子。
大房与二房的后院往来并不频繁,汤氏对这个侄女儿脾性知之甚浅,今日又遇上了杨氏那一遭,她总觉着这一个白脸一个红脸的,想要从二房这里谋划算计些什么。
所以汤氏这才敢大喇喇地带着两个混世魔王过来,明是认错,实来试探。
几息之间,还是汤氏先开了口,“有好一阵子没见着你院子里的烟梅了,也不知她何时能回来。”
沈雅彤道,“烟梅家中母亲重病,我特许了她一个月回家探亲,数着日子,大约快回来了。”
她将茶杯轻轻放下,“她要是再不回来,莫说二婶了,就连青梅都想立刻冲到她家将她拽回来呢。”
“父母天恩,还是叫烟梅好好尽孝为好。”汤氏轻叹一声,“犹记得,烟梅这孩子刚入沈府时也不过是两三岁的年纪,转眼间竟成了个大娘子了。”
烟梅是白家的家生子,因白氏身子不佳,白家便让她身为药婆的阿娘入沈家照顾,而她也一道进了沈家。
只是才过了三年,烟梅那身染旧疾的阿耶便病故了,白氏念及她阿娘身子,便还了她们娘儿俩的身契,放了她们自由,谁想第二日,烟梅便又回到了府上。
白氏觉着烟梅乖巧灵动,便只好将她留了下来。
而这么一留,便留到了现在。
烟梅今年十九,确实是个大娘子了。
“这事儿原本也不该向你提,只是我娘家兄弟庄子上,有个得力的管家,这个管家有个儿子,上回年节来咱们府上送礼,在门口恰巧瞥见了勘勘入府的烟梅。”
汤氏边说着边不好意思地笑着,“我想着烟梅好歹是你身边的人,有没有个下文,也该看看烟梅自己的主意。”
“那是自然的,只是,”沈雅彤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紧紧蹙眉,“可是我家烟梅得罪了那小奴?阿耶一直教我知书达理,若是当真得罪了,当面致歉也是应当的。”
汤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这是什么话?三娘,再过两年你也要及笄了,这男女婚嫁之事也该有人同你说道说道了。”
说着她顿了顿,“唉,也难怪你不懂,杨氏那脾气,也不知能不能耐下性子来教你。”
沈雅彤明知故问:“二婶婶的意思是,是那小奴想要娶我家烟梅?”
“这不是来问问烟梅的意见么?”汤氏眉开眼笑着,一会儿又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起来,三娘身上也有一桩婚事呢。”
沈雅彤眸色暗自一沉,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