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房是侍婢奴仆们休息的地方,身为主子,沈雅彤甚少去,几个梅也不太让她去,说是有失身份。
沈雅彤并不自觉有什么身份,天上地下,无论高低贵贱活着都不容易,又何必用身份将自己囿于一方?
白氏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犹记得在白氏的那本书里,她不仅看到好些新奇的小故事,还有好些她从未见过的人和物。
也是从那时起,她才知晓原来世间竟如此之大,拥有美好无限,前世里若非那些阴差阳错,她恐怕真的会活得像书里那般吧。
“娘子?您怎么过来了?”
青梅守在门外,诧异地看了一眼已至耳房门前的沈雅彤,又看了看她身后的秀梅,瞬间了然于心。
定是她怂恿着娘子过来的。
她冷着脸近前劝告:“娘子,耳房污秽,您还是先回去吧。”
“无妨。”沈雅彤躲开她,往里头看了看,“如何了?”
看样子是劝不动了,青梅冷冷瞧了一眼秀梅,回答道,“医生说,那小……郎君伤得太重,若再不早些医治,怕是要去见阎王了。”
不就是被四郎四娘两个孩子打了一顿,又被骑了骑吗?怎么就要见阎王了?
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韩宿这个祸害,不可能这么快就殒命才是!
沈雅彤蹙了蹙眉,最终还是躲开青梅钻进门去。
一股子腥臭味扑鼻而来,此间耳房是她院子里最末等仆人的居所,只有两间房,里头一间洗漱用,外头一间则是住人。
末等仆人不将就,只要有个地儿躺着便成,是以都是一排大通铺,因是平日里不太讲究的缘故,就算常常打扫,总泛着一股子莫名的酸味。
再加上新鲜血液的味道,显得刺鼻无比。
青梅怕她受不了这味道,便又近前想要拉她出去,谁想被她拒绝了。
通铺上躺着一个人,眼下这样子,该用“孩子”来形容更合适些。
他的外衣已被一旁的医生褪去,露出的上半身上,新伤加旧患,竟没有一处是好的,胸口处有一刀又粗又长的伤口,因为没有及时处理,眼下伤口已经在流脓了。
那双细长的手臂,结了痂又带了疤,像极了她院子里的那棵已经掉光树叶的青桐,干枯又没有生气。
这样的伤口,区区两个八岁的孩子又如何能做成?
在此之前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她紧蹙着眉,不自觉地走近了几步,他苍白着的脸上满是冷汗,那双如鹰般的眼眸痛苦又虚弱得紧紧闭着,像是在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按理说,他在遭受痛苦,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突然,她感到手腕一紧,那只如枯枝般的手竟是紧紧箍了过来,她没来得及反应,便从他那只还算完好的手心里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温度。
“放肆!松手!”
青梅见状,连忙要来将他的手拉开,也不知怎地,一个尚在病中的孩子,手上的力气竟这般大,饶是青梅怎么拉扯,他竟依旧死死箍着。
沈雅彤甚至感到了一股子莫名的窒息。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虽然有些浑浊,但沈雅彤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她的心有些慌乱。
“姊姊,救我。”
仿佛一道惊雷轰隆一声打在了沈雅彤的头上。
什么?他方才说什么?
她从未见过这个年纪的韩宿,也从未见过这般柔弱又对她充满恳求与信任的韩宿!
有那么一瞬间,沈雅彤甚至有些怀疑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他,因为他从未信过任何人,也从不会去恳求任何人!
看来她的怀疑是对的,面前这个孩子,或许真的不是韩宿!
她一把将他的手甩来,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耳房。
她的心有些乱。
青梅以为自家娘子被耳房熏着了,连连道,“娘子,婢子今后一定……”
“烟梅出门多久了?”
被她一打断,青梅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大约有一刻钟了吧。”
从烟虞城到青州,最快也要五六日,一来一回,统共也要十几日,若真查出他不是韩宿,那她是否要另起计划?
“好生叫人看着他。”
青梅微微一愣,但最终还是将到嘴边的疑惑咽了下去。
柳家老夫人的丧仪就在这几日,江二郎眼下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对于江玉霖此人,沈雅彤倒是没甚了解,就算是前世里也只隐隐听闻此人好商如痴,原本家中想要送他去书院读书,再靠些家族的关系,多少也能混个官当当。
但他似乎像是头钻进水中永不回头的水牛,根本拉不回来,沈雅玉还为此回了好几趟娘家。
江家还有一位郎君她倒是记忆深刻,那位郎君乃是江家旁支,名叫江玉风,比江玉霖小上好些。
自小被送去书院,小小年纪天资出众,几乎是被夸着长大的。江家旁支原本指望着他能凭此光明正大入氏族,再靠氏族的力量谋取高位。
谁想那位天才郎君一夜之间弃了文改了商,听闻后来他去了京都,倒是过得不错。
也不知今生,那位小江郎君又会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
许是沈府有杨氏照料的缘故,这几日她竟睡得十分安稳,就连惨白忧愁的脸色也变得好看了许多。
都说女子十三豆蔻,放在她身上正当合适。
休整了几日,她不光脸色好了些,也想明白了好些事。
譬如若耳房那个孩子当真不是韩宿,只需在她的计划里调整几步,便依旧能够继续推进。
又譬如她必须要寻到另外一条商路,以备不时之需。
自古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有钱才能做事,所以目下顶顶要紧的事,便是有足够的本金,才能支撑她走接下来的路。
刚用完早膳,她便将青梅留下了。
“我们目下还剩多少银钱?”
青梅微微一愣,随即立刻跑回自己屋子,拿来了一只上了锁的盒子,并当着她的面将盒子打开。
盒子里头放着的是一本厚厚的账簿。
大约是因为祖上的缘故,沈家人对舞文弄墨一事心中有一丝阴影,所以除却白氏的“梅香苑”,其他院子都没有名字,只用里头住的谁而称什么院子。
所以这本账簿的扉页,也只写了“雅彤”二字。
“娘子月钱五两【注1】,除去今年上半年给张家娘子和乔家娘子买生辰礼花了二十六两,再除去日常开销用度,目下只剩下十八两。”
沈雅彤蹙了蹙眉,虽在海市一行中,她支了烟梅十五两,她也连本带利赚回了四十两,但那些钱她并不打算动。
这么一算,她眼下能用的,也就只有这余留的十八两了【注2】。
沈雅彤院子里的账,一向都是青梅管账烟梅管银库钥匙,她手中虽也有一份,但她还未及笄,所以很长一段时日,都是由她二人管着。
“娘子是要花钱?”
沈雅彤微微颔首,又将账簿放了回去,“你帮我打探些事。”
青梅点点头,“不知娘子要婢子打探何事?”
“江家二郎何时进烟虞城。”
青梅得了命便捧着箱子下去了,只前后脚的功夫,秀梅却是一脸不悦地走了进来,那张白净讨喜的脸而今仿佛皱成了个大包子。
沈雅彤亲自给她倒了杯水,“沈府也有人敢惹我们秀梅啊?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娘子快别打趣婢子了!”秀梅嘟着嘴小声抗议道,“前些日子二房不是信誓旦旦应了要送那两个混世魔王去清平观吗?方才婢子路过三郎院子,听着他们正同三郎哭呢!”
汤氏虽然口上应了,但在她心中三郎终究还是比不上这两个自小宠到大的孩子的,一时之间舍不得也是情理之中。
“二叔怎么说?”
秀梅叹了口气,“和郎从未出过声。【注3】”
沈雅彤抿嘴一笑,顺手捞起几子上的那本《商经》看了起来。
耳房那小郎君原本就是自家娘子院子里的,那日被娘子带回来时被欺负得那般死去活来,医生整整救了三日才勘勘有所回转,秀梅本就看二房不顺眼,而今更是不顺。
可看娘子似乎并不想追究,便也只好暗自咽下这口气,“娘子,还有一事。”
“说。”她低着头,温柔地应道。
秀梅一改方才的受气包模样,瞬间乖巧了起来:“耳房的那位小郎君今日能下地了,按照娘子的吩咐,婢子一直着人好生看着,只是那小郎君闹着要见您,说是想当面多谢娘子的救命大恩。”
她连连摆手道,“可不是婢子给他说话,我阿娘说了,娘子虽未及笄,但还是有男女大防的,所以婢子替娘子回绝了他。”
在这一众侍婢中,就属秀梅最不会隐藏自己的心思了,眼下她虽看着巧舌如簧,但任谁还听不出她舌头下的小九九?
沈雅彤只是不愿同她计较罢了。
正巧,她也想再仔细看看,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韩宿。
“茶凉了,若是他当真想报我的恩,就让他进来替我煮茶。”
秀梅惊喜过望,连连同她致谢,“婢子这就去喊他!”
说完她便风风火火得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