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阿娘梳妆盒内的那本书,并非是什么游记,而是白家这百年来搜罗各式各样关于织锦技术的秘籍。
一如千年前便已经失传的蜃蚕吐的碧晶丝,又如那些奇奇怪怪的经纬线排布。
更神奇的是最后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讲的是天|衣无缝。
白家虽眼下名下产业众多,这么些年过去了,世人或许都忘了,白家是以丝织业起的家。
百年前白家正是给夏邑国罗阳帝献上了无缝天|衣才得了皇商之名。
罗阳帝得了那件天|衣便立刻命他的宠妃梦庄夫人穿上,往后十几年里,梦庄夫人因此盛宠不衰,直至夏邑国灭国。
灭国后,民间传闻夏邑国亡国正是因为那件无缝天|衣,“亡国之商”的名号便实实在在地扣了上来,所以自那时气白家便隐姓埋名,直到如今。
明眼人都知道那不切实际的传闻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直到如今依旧有人想要在白家搜寻什么无缝天|衣的秘籍,妄想做一些不切实际的事。
那传闻经过百年,自然早已变了味道,从原先的“亡国之商”到如今的“得天|衣者得天下”,愈发变得离谱,直至五十年前夔帝传了禁旨,这才得以消停。
沈雅彤终于明白沈平昌为何会在玉阳城与烟虞城交界处遇袭了。
那里离晋王的封地只有一山之隔!
若是如此,那么前世里沈家的覆灭不仅与韩家有关,还与晋王脱不了干系!
“阿耶,邸舍是您让二兄烧的?”
沈平昌不否认,“是。”
“您想分家?将家里所有生意都交给三郎?”
沈平昌看了一眼沈峰,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是。”
与白家有关的终究是他,这一切与二房没有关系,与他的孩子没有关系,只要他这一脉没了传承,便都会平安无事。
眼下他能做的,便也只有这些。
可没想到终究还是被她看穿了。
他本想解释些什么,可他也知晓再多的解释如今也无用,便只好陷入了沉默之中。
直到沈雅彤再度出声。
“阿耶以为,躲得了一时便能躲得了一世吗?就算沈家产业都流到了二叔手中,咱们便能真的从此脱身?”
沈雅彤一字一句质问道,“阿耶当真以为,如此作为,暗处的那些人便不会再来寻麻烦?”
无论是何等谣言,都不过是那些权利在握之人为达目的的手段,百年前或许是白家,昨日或许是沈家,明日便是西街李家。
谁家都一样,他们只是想要寻个明目,就算没了那什么天|衣,他们也会在流言中创造出一个新的“天|衣”。
与“天|衣”究竟出自何家没有任何关系!
沈平昌被女儿说愣了,就连一旁的沈峰也听得目瞪口呆,他怎么记着平日里自家阿妹并不是这样的?
她莫不是这几日累坏了?
沈雅彤顾不得想法子消除他们的疑虑,只继续问道,“阿耶接下来可是想着,叫女儿尽快同江家完婚,利用江家庇佑女儿?庇佑沈家?”
“江家纵然有‘皇亲’这一层防护,可若真的触怒了权利中心之人,阿耶觉着,届时江家还能活到几时,沈家又能活到几时?”
这句话确实是目下沈平昌的疑虑,江家能保沈家一时,但不能保一世,但沈雅彤嫁入江家之后便是江家人,他们无力保住沈家,能保住沈雅彤,他足矣。
沈峰听着,踌躇的心亦是揪了起来,阿妹的分析不无道理,若是投靠江家苟活着,固然能暂且保命,但却不是个长久之计。
从前他若是孤身一人,如何折腾都无所谓,但眼下他已成家,他可不想拖杨氏同他一起受罪。
“阿耶,彤儿说的对,此事咱们可否从长计议?”
“你住口!”沈平昌瞪了一眼沈峰,轻叹了一声,“你阿妹不懂事,连你也不懂事?”
沈平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眼下他也绝对不会撤回做下的决定。
沈雅彤只好放缓语气,好言道,“若阿耶执意,那我与江家二郎的婚,不结也罢,没的平白连累了人家。”
“三娘!”沈平昌摆出了此生为数不多的呵斥,“听话!不许胡闹!”
“阿耶觉着我在胡闹?可女儿觉着眼下是阿耶在胡闹!”她正色道,“阿耶,都未曾斗一斗呢,怎么就认输了?”
斗?向谁斗?他们如今不过是一介贱商,又能拿什么同那些位高权重之人相斗?
若不早早想法子自保,到后来断子绝孙也未可知!
沈平昌只觉得有些绝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世道本就如此,容不得半点异己。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好好护佑膝下的几个儿女——那是白氏留给他的唯一血脉了。
见劝诫无用,沈雅彤只好换了个说辞,“阿耶可知,女儿近日来一直惊梦?”
沈平昌这才缓和了些,“这几日可好些了?”
沈雅彤道,“阿耶或许早就猜出来了吧,女儿哪里是惊梦,只是被托梦罢了。”
沈平昌爱白氏至深,所以关于白氏的一切,不论是再如何经不起推敲,他都会信。
这也是她劝沈平昌多休息的最有利的方法之一。
如今他既然不愿意听她的劝,她也只好再不孝地借着阿娘的名头说事,将重生之事通过托梦的方式同他说明,将前世之事也统统告知。
就算再不可思议,有了白氏的名头,他定能听得进去。
“女儿同从前判若两人,并不是因为突然懂事了,而是阿娘在梦里说的那些事。”
她哭着说,“阿娘说阿耶会遇险,阿耶当真遇了险,女儿还梦见了阿耶遇险的场面,实在太吓人了。纵然阿耶你不信我的,难道连阿娘也不信了吗?”
沈平昌心如刀割,他没想到白氏会给女儿托梦,更没想到的是,沈家竟真的被迫卷进了那场风波中,最终还成为了一颗毫无用处的弃子。
他再如何努力自保,终究还是敌不过强权。
“唯一能自保的法子,便是自强。”沈雅彤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唯有让强权忌惮,才有一线生机。”
与其被动受死,不如主动出击,就算被强权视为眼中钉,但忌惮于自身的强大,强权自不会对他们怎么样。
古时吕商如此,陶公亦如此。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美璧在强者手中,那又会是何等场景?
沈平昌终究还是听劝了,若非他这么些年故意放任沈家生意,沈家的商道也不至于走得这般温吞,连西街的李家都不敢得罪。
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沈平昌怕沈家实力不足,又怕过于秀于林中。
“你们先下去吧。”
沈平昌闭上眼睛,短短几日,他像是过了一辈子。
自娶了白氏并知晓白家秘密之后,他便一直策划着沈家的后路。
沈家在朝堂上吃过一次亏,也是这般的前车之鉴叫他从今往后行事都小心翼翼。
商是良民最后的底线,若是再贱,便不再是良民了,那沈家的子女乃至沈家今后的后人,顶着“贱籍”又如何自处?
他不能成为沈家的罪人。
或许彤儿说的在理,祖辈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而被冷漠贬职并非是强权所害,而是因为小人作祟。
当年的沈家只不过是个为强权做事之人罢了。
而如今的沈家想要真正在世间有一块立足之地,那便不能屈服于强权,不屈服,便要有那个与之谈条件的资本才是。
沈平昌忽然明白为何祖父与父亲一致决定沈家入商道,商道虽贱,但比仕途更有活路。
从梅香苑出来后,兄妹俩一直没说话,沈峰是想不出什么话,而沈雅彤却担心沈平昌再度退缩。
如今局势摆在眼前,而且她也已经知晓当年沈家灭门的原因,若是再坐以待毙,等着强权欺上门,那沈家怕是又要走前世那条路。
没有韩家还有江家,都是商户,都为利益而生,那些人只要在利益上动些手脚,无论是韩家还是江家,同样会听了那些人的话对付沈家。
结局都是一样的。
走出十几步后,沈雅彤突然停住,“阿兄,你怎么看?”
沈峰被阿妹问得劈头盖脸,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啊?什,什么?”
沈雅彤道:“你说阿耶会听我的吗?”
沈峰轻笑一声,“阿耶的子女就只有我们兄妹三人,长兄常年在外,我又没什么出息,阿耶最疼爱你,自是会听。”
“那阿兄呢?阿兄信我说的吗?”
沈峰又是一愣,此事若是他道听途说,自然是不信的,他几乎是看着自家阿妹长大的,她是个多么乖巧懂事可爱的人他还不知晓吗?
可方才他亲眼所见那个乖巧懂事的阿妹在阿耶面前连续质问,并据理力争,分析起局势也是有模有样,像是换了个人。
整个沈家,也只有他这个阿妹没见过阿娘了,可方才在梅香苑,他突然在某一个瞬间从她身上看到了阿娘的影子。
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阿娘真的在梦里教了她什么,又说了些什么。
沈峰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一如儿时一样,“你说的,我敢不信?”
说着,他的视线竟有些模糊,“小彤儿,阿兄突然想阿娘了。”
有件事,沈雅彤永远不知道,当年白氏并不是生沈雅彤时难产死的,而是为了自证清白,才自尽的。
白氏嫁给沈平昌,并没有带来什么天|衣秘籍,那本游记也不过是白家人这百年来四处游历所总结的一些小故事。
白氏只当哄沈骜与沈峰两兄弟开心的,而那些人依旧硬逼着白氏做出无缝的天|衣来。
那时白氏刚刚诞下沈雅彤没多久,那些人便以沈家相要挟,于是白氏便选择了那种方式,与他们谈了交易,从而保护了沈家,也保护了他们。
具体什么交易沈峰不知,但他清楚的是,经过百年的蛰伏以及强权百年的欺凌,白家子嗣凋零,白氏一死,白家便彻底断了后。
曾经赫赫有名的白氏丝织法,也彻底失了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