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霖微微一愣,浅笑一声,“正如沈娘子说的,未知全貌,不敢擅断。”
“小女倒是觉得,不可投。”
江玉霖感到十分意外,方才她还不是说不敢擅断么?怎得眼下又轻易断了?难不成方才所言,只在沽名?
那也太沉不住气了些。
沈雅彤却道,“势已造,自当人人抢之,《商经》有言,时贱而买,虽贵已贱,时贵而卖,虽贱已贵矣,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注1】”
她顿了顿,“江郎君以为如何?”
江玉霖又愣住了,他自是没想到这小小娘子竟还读了《商经》。
“时贵而买,自非时机也。”江玉霖道,“沈娘子说的不错,此时不可投。”
“听人说,江郎君是青州难得一见的俊朗神才,尤其擅于趋时。”
沈雅彤抿了抿唇,淡淡道:“也不知,沈家之与江郎君,是时贵还是时贱?”
这话叫江玉霖吃了好一惊,眼前这小娘子也不过是十三岁上,熟读《商经》不说,还敢在他面前谈自己的江沈两家之事。
两家之事无非婚姻一桩,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小小娘子竟敢在她未来夫婿面前谈及此事。
倒是叫他刮目相看。
这些讶异自当被他藏得严严实实,他依旧一副浅笑,“原来沈娘子约江某前来,是想谈一谈你我之间的婚事。”
“江郎君错了。”
“哦?是江某会错意了?”
“是沈家与江家的婚事。”
沈雅彤道,“这一纸婚约并未提及任何人,江家大郎早已成婚,而今江家也只江二郎您这么一位,这婚事自当落在您身上,只是沈家却不同了。”
“小女上还有一待字闺中的阿姊,于情于理,也该算在她头上。”
江玉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忽而失笑,“若是江某没记错,前些时日,沈府正分了家,这婚约一事,从来都只算在沈家郎主头上,而今沈家郎主院子里也只有沈娘子这么一位千金,那么这又该算在谁头上?”
“既如此,郎君觉着,而今的沈家又时贵贱呢?”
她可不是来同他耍什么嘴皮子的,这婚约是早早便定了的,与分家与否可毫无半点干系。
江玉霖一手搭在窗台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半握成拳,刚好抵住了他斜斜靠过去的脑袋,看着竟有一些慵懒。
他想了想,道,“自婚约之下,江家与沈家是亲家,怎能分贵贱?”
沈雅彤暗笑,这江玉霖的口才,不去台前辩上一辩,倒是屈才了。
“如此说来,若没了这婚约,在江郎君眼里,沈家贵贱可分?”
江玉霖却道,“沈娘子误会了。”
沈雅彤才不想给他狡辩的时间,只道,“凉州人人都知晓,前些日子我沈家邸舍被烧,少说未来一年内,怕是一直有亏空,而今刚好又分了家,所有压力全转至我阿耶手底下。”
“若此时有人投机,得到的利润自比从前高出不少。我不信江郎君不心动。”
江玉霖眯了眯眼,笑容终究浅淡了些,“沈娘子以为,江某此行,是为了趁虚而入?”
沈雅彤笑而不语。
良久,江玉霖轻叹一声,“沈世叔确系应承,若你我完婚,他会将沈家一半财产并一半生意双手奉上。”
“但我拒绝了。”
阿耶果然这般做了,沈雅彤暗自苦笑。
“没想到江郎君竟这般有道义,是小女小人之心了。”
江玉霖冷哼一声,显然有些不高兴:“好说。”
沈雅彤缓缓起身,示意青梅帮她卸了幂篱。
皂色幂篱缓缓摘离,竟是露出了一张绝世容颜。
虽还未长开,就凭眼下这一张脸,只一颦一笑便能牵动观者之心。
江玉霖顿感自己的心跳,有些缺失了。
江家姊妹虽多,样貌却长得相类,因祖上有一位老太爷娶了一位长着三角眼的妾室,又对其宠爱有加,此后所有儿女,样貌上都隐约带着那位妾室的影子。
到了他这一代,他与他兄长算是个特例,只因他阿娘乃是族内顶有名的美人。
可就算如此,他的长相也不及他阿娘万分之一,唯一继承的,也不过是这么一对勾人又神秘的桃花眼,以及算得上是清俊的容颜。
所以他从未有过以貌取人的心思,只是没想过,沈家这位娘子,竟长得这般叫人移不开眼。
沈雅彤正式冲他行了一个大礼,盈盈拜拜之间,显现的皆是认真与重视。
要知道,若是普通朋友相见,顶多也不过是顿首福身罢了,就算如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是作揖便了。
沈雅彤行如此大礼,自是有重要的事要说,江玉霖也瞬间收了方才的所有想法,神情严肃地站起身来。
“沈娘子这是为何?”
行完大礼,沈雅彤才起身道,“方才小女多有冒犯,还请江二郎海涵,莫要与我这个小女子计较。”
江玉霖被她说的有些愧疚,到底只是个小娘子,自己竟还真的动了肝火。
于是他道,“江某一介男子,哪里会如此小气?沈娘子言重了。”
“其实小女此次邀江郎君,是有件要事要与郎君相商。”
江玉霖连忙招呼她坐下,“沈娘子但说无妨。”
沈雅彤自是不会客气,直接坐了回去。
“江郎君想必也知晓眼下沈家的境况,我阿耶他身子不好,两位兄长其中一个远在京都,另外一个实在没有什么经商天赋,如今又分了家,阿耶这一房怕是要……”
她顿了顿,“我实在不想让沈家的商道,就此绝了路。”
青梅沏了杯茶,她端过来,郑重其事地递给他,“我虽在闺中,也早听闻江郎君师承大儒,做的也是儒商,思来想去,我也没旁的法子,只能求助于郎君了。”
江玉霖蹙起眉头,“沈娘子想要江某做什么?”
“如今我还未出嫁,便还是沈家人。”她道,“我想以沈家的名义,同江郎君谈一笔生意。”
她言辞恳切,甚至眼神也无时不刻地透着真诚,“可我自小被父兄娇养着,这种事实在不大会做,还请江郎君帮帮我。”
自懂事以来,江玉霖见过的所有女子,皆都想着在父兄庇护下生存,将养得娇贵之后,又想着倚靠着夫郎生存。
从未有女子像沈娘子这般,竟想着抛头露面为父兄做倚靠。
她完全可以在父兄的庇护之下,娇养于深闺,等嫁到江家,他自然也会给她足够的庇护。
可她似乎并不想这样。
倒是与这世上的大部分女子不同。
江玉霖总觉着沈家的这位豆蔻小娘子,身上有一种旁人没有的耀眼光芒,叫他实在无法移开目光。
良久,江玉霖才开口,“也不知沈娘子想要同江某做什么生意?”
“听闻江郎君在烟虞承袭了一座山。”
她冲青梅招了招手,青梅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置在她面前的几子上,并轻轻打开。
里头端放着的是整整十五两银子。
“这里是十五两银子,我知对于江郎君来说,这些银钱不算什么,但小女想用这些银钱,同江郎君租那座山。”
江玉霖顿觉她这个提议有些意思,虽说那是座荒山,但也是他祖母没多久之前的赠予,她竟连这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看来是有备而来。
“沈娘子,那座山是我祖母留于我的私产,按理说是不方便租与旁人的。”
沈雅彤微微颔首,“我自是知晓,可邸舍起火,烧了沈家近一年的生丝,没了生丝,沈家的织工市佣们便没了生计,未来一整年里,也不知会饿死多少人。”
她再次向他行了个礼,“还请江郎君帮帮我。”
竟不知这小小娘子竟还有如此善心,江玉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甚至觉着方才的自己太过于小心眼了。
于是他道,“也不知沈娘子租我那座山何用?”
“织工市佣没了生计,要么以低价给旁人做佣,要么就只能活活等死。若没了他们,我沈家若再想要东山再起,便难上加难。”
“所以小女想要给他们寻一条出路,古人云,靠山吃山,若江郎君慷慨,租给他们种些桑□□蔬,至少暂且能活。”
江玉霖轻叹一声,将那十五两银子推了过来,“不过是座荒山罢了,沈娘子想要,江某赠于你又有何妨?”
“不。”
沈雅彤坚持道,“这是生意,生意便要有白纸黑字的契约,以及买卖银钱的关系。我算过市价,这十五两银子,大约能租半年的光景,还请江郎君再宽限些时日,等小女有了钱,再同郎君续上,如何?”
她这般认真,终究还是将他逗笑了。
江玉霖几乎是用手扶住了脸,却依旧遮挡不住从他眼里散出的些许恍惚、宠溺以及欢喜的笑意。
他没想到这小小娘子竟对此这般执着。
“沈娘子,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
“那该如何做?”
江玉霖复又将银子收了过去,这回他是彻底收好了。
“娘子可知商道中,还有定金一说?娘子给了江某十五两定金,那便说明你我之间的生意便算成了。”
他道,“那座山,我可以租给娘子,不过我也有个条件,那便是娘子利用那座山盈利所得之四成,得归我。”
沈雅彤暗自咬牙,果然是做生意的,当她不懂行情坑她呢!但她面上依旧做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四成?那是多少?”
江玉霖微微一笑,竟带了些温柔,“三娘,此时你该同我讨价还价才是。”
“那我该如何讨?”
江玉霖还真教了起来,“像我这般只供地而撒手不管的合作之人,按付出程度,顶多得利也不过三成,而那荒山原本也没甚收成,市佣们种地不易,若要严格来算,两成足矣。”
沈雅彤问:“那我若讨一成,郎君可会应?”
江玉霖眯了眯眼,这小娘子倒聪慧,几句之间便懂了趋利,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良久才道:“你说我自应。只不过这合作自得有个期限才是。”
沈雅彤道,“原想着能同郎君租个三年便可,可眼下…”
“那便先三年吧。”江玉霖道,“改日我便将一应文书契约送至府上。”
他笑着补充道,“放心,我不会让沈世叔知道的。”
“多谢江郎君。”
“景行。”
沈雅彤微微一愣,“嗯?”
江玉霖道,“景行乃我的字,你那几位兄长都这般唤我,三娘不如也这般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