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刚下过雨,虽天早已放晴,路上依旧有些泥泞,马车停在了庄子门口的石头上,便停住了。
城郊庄子有两个管事,一个姓黄一个姓余。
其中那位余管事,曾经还是沈家当铺的坐堂掌柜,后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便来了这里。
而另一位,自沈雅彤记事时便在庄子上了,她也不知他是何时过来的,只知他年纪有些大了,去年还打算向阿耶提出辞呈。
可惜阿耶没同意。
那位黄管事没有儿子,膝下的女儿们也都出嫁了,妻子前几年病逝,即便离开庄子,他也是一个人,
所以阿耶的意思是,在庄子里腾出一块地给他,让他住着,沈家可给他养老。
他这才歇了离开的念头。
青梅仔细得给她戴好幂篱,又上下左右检查了一遍,这惹得孟二娘子好一顿嘲笑。
青梅却不以为然,毕竟这里是鱼龙混杂的城郊。
因为身份低贱,这里的人在城里毫无立足之地,所以只能在附近建立起一个又一个的简陋村庄。
就连治安也都是身份低微的不良人来负责。
这一来二去的,谁都不敢保证来自城里娇滴滴的小娘子,在这种地方能完全安全。
被仔细收拾好后,沈雅彤这才轻轻撩起车帘,走了出去。
如葱白般的纤纤玉手轻轻搭在门沿上,一个纤瘦却娇俏的身子从里头钻了出来。
虽戴着一定皂色的幂篱,里头那袅娜的身姿依旧若隐若现,招人得很。
这才是娇养在深闺里的娇娘子啊!
众人都看呆了。
秀梅早早在下头等着她,她一出来,便伸手去接,只是沈雅彤出来后便一直站在那里,似乎并不想从上头下来。
秀梅蹙了蹙眉,正想开口询问,谁想一个身影闪过,噗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并跪趴了下来。
她定睛一瞧,竟是阿宿。
秀梅不敢吱声,只扭头看向沈雅彤。
却见那只纤纤玉手缓缓扶上了她的手,干净的莲鞋亦是轻轻地踩在了阿宿瘦小的背上,这才缓缓从车上走了下来。
就连贵女都没有这么大的气质与排场,在场众人又是看得呆呆的。
这哪里是城里来的小娘子,简直是从天上来的仙女才对!
沈雅彤终于下了马车,透过幂篱,她静静地看着在场众人的一举一动。
才走出几步,她便暗暗紧了紧秀梅的手。
秀梅会意,扯着嗓子便道,“一个个杵着作甚?难道让娘子自己走着进去?”
余管事率先反应过来,扭头便吩咐人抬来了一尊小巧贵气的滑竿。
这是主人家巡视庄子用的,且看这滑竿被磨得光滑透亮,想来是经常用了。
秀梅冷哼一声,“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拿这种脏东西出来招眼!”
她正要发怒,一直未曾吱声的黄管事走了出来,“娘子勿怪,庄子上刚落了雨,道路泥泞着实难走。”
他抖了抖衣裳,走到沈雅彤前头几步,“老朽刚沐浴更衣,若娘子不嫌弃,不如让老朽背娘子进去?”
“黄管事劳苦功高,小女又岂能劳烦您呢。”
一阵娇俏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魅惑的酥麻感,像是一曲动听的歌声,萦绕在他们的耳膜四周。
悦耳如仙乐,惹得在场的男男女女皆是一惊。
黄管事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只道,“娘子突然到访,庄子理应好好侍奉。”
说罢,他冲着一旁站着的小厮道,“还不快为娘子再备一套?”
小厮领命直接钻回院中,也不过半柱香,便从里头抬出一架崭新的滑竿。
“这是当年夫人用过的,老朽一直将它收在库房,日日擦拭。”他眼中带着光,引她坐上去,“娘子,请。”
“有劳黄管事。”她福了福身,娇俏又客气,又小心翼翼地在秀梅的搀扶之下,坐了上去。
沈家庄子来了位千金娘子,动静闹得很大,不免惹来了好些人围观,直至她入了主院,外头的热闹都还未散去。
秀梅戴着沈雅彤赏赐的步摇乖巧地站在屋子里,等着青梅给她解下幂篱。
“娘子,婢子方才都看得真真的,那余管事身边站着的那几个小娘子,脸都绿了。”
她道,“听闻那余管事前些日子刚得了个儿子,庄子上下还为他庆贺了整整七日呢!真是好大的排场!”
沈雅彤只浅浅一笑,整个庄子里,只有余管事是正经的良人身份。
商道之中,难免管理与买卖,而一般贱籍没有机会识字,是以管理与买卖事宜他们都不会做。
这时,商者们便会以契约为凭雇佣同样是为良人且有才华在身的人,为自己办事。
管事余成便是如此。
想当年他还是个读书人,只因屡屡被摘,家中又不富裕,他便只好绝了读书这个念头,另谋出路。
沈平昌之父见他有些才华在身,便将他雇佣到了沈家,这么一雇便时至今日。
有契约在身,且双方都是良人,便不算是降籍,但因是沈家商者缘故,余成一家虽依旧良籍,也落进了商道。
她不知当年余成到底在沈府犯了什么事,但就方才这一遭她定然是将他得罪了。
若是她没猜错,庄子上的局势自一年前便已经发生变化了。
黄管事可是出了名的铁面执着热心肠,就连他都心灰意冷想着离开,可想这局该有多难解。
所以她这才故意如此大张旗鼓,为的就是将这盘盘根错节的棋局搅乱。
乱才能生变。
有变才能有转机。
她抬眉看过来,“给你的步摇呢?”
秀梅一愣,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婢子这就去戴上!”
原以为自家娘子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了,难成想娘子那日竟为了她亲自登门向二娘道歉,还赏了她首饰。
果真还是自家娘子最疼她!
她暗暗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擅作主张了!
待她走后,沈雅彤的神色才沉了下来,“这几日让人细细盯着庄子上下,有什么异常立即来报。”
“是。”青梅收拾好她的行装后,领命下去了。
夜幕微降,许是降过雨的缘故,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水汽,又凉又潮。
一个身影在她门前站住了,她微微抬眉,便听那人道,“姊姊,我给你端晚饭过来了。”
沈雅彤眯了眯眼,“进来。”
白日里她这般辱他,他该气急才对,可他看着似乎并没有放心上,反而对她更加得殷勤。
他到底要作甚?
阿宿端了饭菜走了进来,屋内已经点了烛火,暖黄色的光在他的脸上忽闪忽闪的,一时之间倒是瞧不出他有什么情绪。
他埋着头将食物摆好,然后立在一旁道,“厨房里只有这些东西。”
沈雅彤看了一眼,案几上摆着大鱼大肉不说,还有好些食材连城里都没得吃。
不过是一座城郊的庄子,怎地会有这些东西?
“前些日子姓余的生了个儿子,庆贺了七日,这些东西大约是那时剩下的。”
阿宿微微抬头,眼中带媚,“姊姊,那姓余的着实不识好歹!”
“那你觉着该如何做?”
“如此不识好歹之人,自当是要受到惩处的。”
沈雅彤细细打量他:“怎么惩处呢?”
“罪奴欺主,官府自会法办!”
沈雅彤被他这天真的想法逗笑了,这世道商者若想求官府办事,必须要给些什么。
且不说沈家如今经济拮据,给不出那个价码,余管事并非奴,官府也管不着。
或许她真的想多了,韩宿可是个说到做到十分心狠的人,哪里是眼前这孩子性子?
然而,话音才落,屋子里便传来了一阵十分细小的窸窣声,大概是周围太安静了些,那窸窣声也显得十分明显。
眼见着阿宿一个疾步跑了过来,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一道寒光闪过,只一瞬,那窸窣声便止住了。
沈雅彤这才看清那是什么。
那是几只长相十分凶猛的蝎子。
要不是阿宿反应及时,恐怕那几只蝎子要爬到她身上去了!
可冬日里哪里来的什么蝎子?
阿宿收了手里那小小的铁片——那是一块不知是怎么被磨平的铁片,很是锋利,回身关切道,“姊姊,可有伤着?”
沈雅彤摇了摇头,大约是她一时沉浸在惊恐中,竟未曾发现阿宿眼底的一抹猩红。
那是一抹比死亡还要阴森数倍的猩红。
翌日一早,沈雅彤将黄管事和余管事一同叫进了厅中。
因是昨日一事,黄管事肉眼可见地红光满面,而余管事则依旧是老样子,低着头等着吩咐。
沈雅彤淡淡一笑,“今次我来,也没甚大事,想必二位也该听闻家中邸舍出了事,阿耶让我过来安抚安抚那些市佣,两位可有何建议?”
黄管事殷勤地笑道,“家主有心了,庄子上的市佣都是余管事管的,想来这事儿余管事心中理应有了主意,是不是啊?余管事?”
余管事应笑道,“黄管事抬举了,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
“余管事可真谦虚,你的本事可大着呢。”
余管事再也不同他言语,只冲沈雅彤道,“娘子,庄子上统共有一百三十二户家住市佣,散佣有八十九户,因是年节,我也不好扣着他们,便提前放了他们回家过节。”
“若是要安抚,不如放些物资给他们,好歹也可过个好年节。”
沈雅彤问,“庄子上可有物资?”
黄管事道,“回娘子,今年庄子上的收成还不错,若是要安抚,不如就放些米粮。银两他们也花不出去。”
这话说的也在理,若是要花钱,势必要进城入市集,可市集也并非每日都开的,他们的身份又不能在城里久留。
是以给他们银两还不如直接给米粮。
沈雅彤点点头,“那便有劳二位将那些市佣们召回来,我亲自安抚。”
“使不得!”两人异口同声道。
沈雅彤挑眉:“为何?”
黄管事道,“娘子金枝玉叶,那些市佣都是市井之徒,怕是会对娘子有所冲撞。”
余管事也道:“是啊,安抚市佣一事还是交给我们来处理吧。”
沈雅彤为难道:“我此行便是奉了阿耶的命来安抚市佣的,若是没见着他们,我又怎么回去复命?”
余管事道:“娘子,市佣们都放出去了,这一时半会儿也召不回来,不如将此事交给我来处理,年节之前,我必复命。”
“不急,少则三五日,多则半月,那些市佣总该被召回来了,我可以等。”
沈雅彤款款起身,示意今日的对话已经结束,然正当她要转身离开,却突然顿住。
“对了,听闻前些日子余管事喜得麟儿,我还未祝余管事弄璋之喜呢。”
余管事依旧低着头,看不清楚什么情绪,只连连躬身道,“不过小事,多谢娘子惦念抬爱。”
“哪里是小事?”沈雅彤笑笑,“我听人说,绵延香火子嗣可是人生大事呢。”
说完,她留给他们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转身便离开了。
沈雅彤方才这一句话,在黄管事眼里,显然又是一场为他的造势,他眼中的神采更亮了。
他亦是幸灾乐祸地冲余成笑笑:“余管事,恭喜啊!”
“娘子为何要对他这般客气?”
黄余两位管事回去之后,秀梅在一侧说道,“婢子可都打听好了,昨儿那滑竿,平日里都是余成在用。一个管事,竟妄想抢了主人的位置,还真是混账!”
“那你可曾打听到,这些年他在庄子上做了些什么?”
秀梅蹙了蹙眉,似是在回想,“都说他来庄子上便一直兢兢业业的,没过几年就管了好些事,还一连生了五个女儿。他家大娘和二娘也都在庄子上管事。”
说完她感叹了一句:“啧啧,他可真会做人!”
沈雅彤暗自苦笑一声,余成若是不会做人,前世里又岂会在庄子都全部覆灭的情况下,唯独他独善其身?
可怜那年迈的黄管事,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懂,便被抓去做了替罪羊。
“他家另外三个娘子呢?”
秀梅道,“许是在家待着呢。”
沈雅彤瞥了一眼满地枯叶的院子,“秀梅,你觉不觉着,我院里还少几个人?”
秀梅会意,“嗳,婢子这就去办!”
彼时偏院里,主屋的门被关得严严实实,里头的人虽尽量沉声说话,却依旧传了出来。
“她什么意思?”
“小声些!”余珊儿怒瞪了一眼余倩儿,又回过身质问余成,“阿耶,你说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余成跽坐在主座上,摩挲着手心,眉头紧锁,“不好说。”
余珊儿与余倩儿,一个二十一个十八,是自余成入了沈家就一直跟着的。
她们也随着余成从良人入了商道,又从城里来至城郊。
余成从不阻止她们识字,所以自入沈家以来,她二人一直都是他的左膀右臂。
就连她们母亲一连生了五个女儿,生不出儿子,也是余珊儿出面,劝说她母亲给余成纳了一门妾室,余家这才有了儿子。
余成很是信任他这两个女儿。
余倩儿急道:“她一来便寻那些市佣,定是发现了什么,阿姊,咱们要不要把他们召回来?”
“慌什么?”余珊儿瞥了她一眼,“我听闻她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个斗米几钱都不知晓的深闺娘子,能成什么气候?”
“阿姊是有法子了?”
余珊儿冷哼一声:“城郊流民不少,随便寻几个给她也就罢了。”
“不成。”余成道,“眼下这般大张旗鼓,没的坏了主子的计划!”
“那可如何是好?”
余倩儿话还未落,门却被敲响了,几人浑身一顿,却见从外头钻进来两个人。
这两人便是余家的三娘余璇儿四娘余丽儿。
余璇儿脸上挂着泪:“阿姊!那沈家娘子方才着人来,要我们侍候呢!”
“欺人太甚,真当我余家好欺负呢!”余倩儿站起身来,就要出门,却被余珊儿拦住了。
余珊儿怒道:“你做什么?”
余倩儿咬牙道,“沈雅彤这个贱人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要我们余家人去侍候?”
余璇儿不敢说话,只躲在余倩儿身后委屈地咬着牙,自小两位阿姊就十分疼她,什么事都不肯让她干,把她当贵女宠着。
再加上庄子上人对余家人敬重,这些年来,余家的小娘子们俨然就是半个主子。
哪里有主子去侍候旁人的道理?
余璇儿不服气!
余丽儿看着几个阿姊如此生气,一时不敢出声,可为了缓和如今的气氛,她只好道,“早知道这样,三娘昨夜就该将蝎王放出去的。”
“你说什么?”余珊儿眉头微锁,瞪了一眼余璇儿,整个庄子上下,也只有余璇儿才喜欢养那些玩意儿。
余璇儿暗狠狠地剜了一眼余丽儿,才承认,“那贱人昨儿这么给阿耶下脸,我不过是想教训她一下。”
余珊儿握手成拳,“要是将她咬个半死也就罢了,可她而今还活着!怪不得平白无故要你们去侍候!”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阿姊,我不想去侍候!论出身,咱们与她是一样的,为何我们要如此受气?”余璇儿边说边扯着余倩儿的衣袖,试图拉同盟。
余倩儿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支持她,只道,“她要是嫌无人伺候,大不了给她买几个便是,折腾我们余家人作甚?”
余珊儿扭过头看向余成,“阿耶,主子的计划还有几日将成?”
听得自家女儿的询问,余成这才道,“算算日子,也快了。”
突然造访的沈雅彤本身就是一个大变数,未免影响主子的计划,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忍!
余珊儿沉默了一会儿,才瞪了一眼她这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妹妹,“不过几日罢了,你们都给我小心着些,若是连这几日都忍不了,死了也活该!”
余璇儿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直接怼向她的长姐,“又不是你去给人当牛做马,你说的好听!二娘,我不去!你帮帮我!我不去!”
余倩儿的气焰在余丽儿说出余璇儿昨夜去放蝎子时便已经泄了,面对余璇儿的哭求,她是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整个里外不是人。
“阿姊,要不……”
“既然她点名让你这几个妹妹去,就让她们去,左右在庄子上,她也翻不上天去。”
余珊儿摆了摆手,她有四个妹妹,余倩儿十八,也在庄子上帮忙管事。
余璇儿十四,端的是千金娘子的气派,余丽儿十二,常年受余璇儿欺负,是个傻呆的。
还有一个妹妹今年十岁,整日里跟着余璇儿玩那些东西,谁都管不住,而今她也不知跑出去哪儿疯玩了。
她这几个妹妹除了余丽儿,倒是没谁是吃素的,城里来的娇娘子又如何?她敢叫侍候,也有这个被侍候的福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