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冷风呼呼地拍打着窗,带着一股独属于腊月里的寒凉。
下院中的余家屋子里,又是灯火通明。
余倩儿咬牙,“那姓沈的贱人让三娘四娘五娘去当牛做马也就罢了,这会儿就连大娘都叫走了!她这是要爬到咱们头上啊!”
“那贱人定是怀疑咱们的账目了!阿耶!动手吧!”
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道光,“阿耶!反正主子的事儿也就这一两天了,咱们不如将所有事都算在那贱人头上?这一来二去的,谁也查不出咱们!”
余成紧蹙双眉,从这几日沈雅彤的行为来看,保不齐她真的发现了什么。
他也不是没察觉庄子外头多了好些人,这些人大抵就是沈雅彤派来监视自己的。
若真是如此,一旦此事捅破,主子这么多年的谋划,岂不是功亏一篑?
那他这么多年的忍耐,便也满盘皆输了!他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儿子,可不能让儿子的将来毁在他的手上!
余倩儿道他还在犹豫,便继续道,“这几日城郊流寇贼匪越来越多了,意外闯门的谁也管不了”
“阿耶,她若是发现了什么,咱们可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闭嘴!”余成怒道,“让我好好想想!”
余珊儿被叫走做账目,至今未归,他身边也没个商量的人,心情烦躁得很,余倩儿又是个沉不住气的,虽说得在理,可做起来,风险亦是很大。
他可不想这么些年的辛苦全都白费了!
一阵凉风呼啸而过,院中树杈上忽而闪过一个黑影,那黑影在黑暗中穿梭自如,眨眼间,便钻进了沈雅彤的屋子里。
沈雅彤正挑灯看棋谱,见面前几子上摆着的糕点忽而消失,她只微微一笑。
“看来姊姊这一趟是有什么收获了。”
孟二娘子一手捧着糕点碟子,一手给自己喂着糕点,随意盘坐在她身边。
“收获倒是没有,不过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她环顾四周,确定没人之后,才倾身近前,压低着声音道,“我去周围各个山里转了一圈,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见她这般认真,并不像是什么玩笑,沈雅彤也跟着认真了起来,顺便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
沈雅彤生得本就娇俏,眼睛这么一瞪,更是多出了一些别样的风味来。
饶是孟二娘子这般见多识广的,也不由地想要感叹一句上天的偏心。
她顿了顿,才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轻轻放在几子上。
这布像是从什么地方临时扯下来的,沈雅彤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摊开,里头竟是一块晶白石头。
这石头上还泛着些黄黑相间的瑕疵,但沈雅彤一眼便认出了这东西。
这是未经炼制的粗盐!
自开国以来,为了提高国有收入,太|祖皇帝扮了明令,禁止盐铁私卖。
经过百年变迁,武虹帝时期虽取消盐铁专卖,实行征税制,可至惠帝时期,大瑞财政困难,盐专卖又开始实行。
直到现如今,盐铁一项一直都是官家的营生,私商若碰,必遭罚没抄家甚至灭族。
沈雅彤看着眼前这一块拇指大的晶白石,胸口的酸楚一阵一阵涌了出来。
前世里关于沈家灭门的真相,亦是一片一片地被拼凑了起来,所谓官商勾结,也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
她小心地将那块晶白石包好,又从腰间扯下了一只荷包,将这东西塞了进去,又送还给了孟二娘子。
“还请姊姊帮我。”
孟二娘子一整个人都愣住了,看她这架势,似是要淌这趟浑水。
可这是她这么一个小小娘子就能淌的水吗?
她立刻拒绝了她:“这东西自有人处理,小鬼头,你可莫要搀和!”
“姊姊,这东西与沈家庄子怕是脱不了干系,若是我不管,那连累的便是整个沈家。”沈雅彤也想同她兜圈子,直截了当道,“姊姊,你会帮沈家的吧?”
她忽闪着大眼睛,殷切地看着她,“就算是看在大兄的面上……”
孟二娘子瞥了她一眼,本想斥责一二,奈何糕点太过干涩难咽,于是她直接抄起几子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过荷包,顺手掐了掐她白嫩的脸颊,随后从靴子里拿出一把做工朴实的匕首,轻放在几子上。
“我不在时,护好自己。”
沈雅彤瞬间喜笑颜开,连忙给她添了杯茶水,“多谢姊姊!”
她抱着糕点碟子站起身来,“我会尽快回来的。”
说罢,她如一阵清风,直接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来庄子的第三日,沈雅彤依旧没见着沈家市佣们的身影,倒是见着了奴仆们守庄子的阵仗。
余成派人来说,说是近日在城郊发现了江洋大盗的踪迹,不良人们正在城郊大肆搜捕。
他将庄子上的所有奴仆都派出去守在外头,还派了好些人在主院外头守着。
美其名曰是为了护佑她的安全。
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余成到底想要做什么。
沈雅彤正拿了一颗白子落在棋局之中,嘴角微微扬起一丝轻笑。
她以为余成很能沉得住气,没想到是她看走了眼。
时至晌午,阿宿给她端来了午饭,这是他从余家厨房里端来的,虽距离主院远了些,倒也还是热气腾腾。
他将饭菜布好后,便侯在一旁等着。
沈雅彤微抬双眸,便瞥见了他那张被裹得严实的脸。
她的心微微一颤。
韩宿不能吃榛子,他一吃那东西,脸上便会长满红疹,并高烧不退。
她随口一问,表现得尽量随和:“脸怎么了?”
“晚上睡觉时,被虫子咬了。”
大冬天的,哪来那么多蛇虫鼠蚁?
但她不打算拆穿,可刚想温柔回应,余珊儿便带着整理好的章程走了过来。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是阿宿,才将章程放至几子上。
“娘子,庄子上近五年的账目,我都已经列好了章程,请娘子过目。”
沈雅彤点点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笑道,“咱们这庄子可真稀奇,前儿抓着了几只蝎子,今儿我院子里的人竟被虫子给咬了,知道的只道是城郊气候混乱,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变天了呢。”
“你说是不是呀?余大娘子?”
余珊儿抽了抽嘴角,却依旧一副笑脸平静模样,“娘子说笑了,有道是一片山林一片天,城郊山林多,蛇虫鼠蚁多也是有的。”
“我那儿有些治疗蛇虫鼠蚁咬伤的膏药,不如一会儿我给这位小郎君送过来?”
“那便多谢余大娘子了。”沈雅彤笑道,“余大娘子想必也累了,不如早早回去歇着吧,这些章程我还要花些时日看呢。”
她顿了顿,“对了,也不知市佣们可都寻回来了?”
余珊儿道,“时下年节将至,可要好一顿寻呢,若是娘子等不及……”
“等得!”沈雅彤道,“这是阿耶交给我的任务,我定要完成才是。对了,我大兄给我从京都寻来了几个大厨,他们旁的手艺倒是没有,就会做一手好糕点。”
“听闻我得了几只入药的蝎子,他们都拿去做糕点了,眼下应该做好了,余娘子可要尝尝?”
余珊儿正要拒绝,却听她道,“难得能吃到这么稀奇的糕点,这样吧,我叫他们给你们每人都送些过去,就当尝尝鲜,余娘子辛苦,可莫要拒绝才是。”
“是,多谢娘子赏。”余珊儿扯了扯嘴角,似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但很快她若有所思地淡淡一笑,“那我便先告退了。”
等到余珊儿走后,留在原地的阿宿殷切地问道:“姊姊,饭菜可还合口味?”
沈雅彤眼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饭菜,心中却是另一个想法,他若是知晓榛子对他有异,大可不吃,可他偏偏吃了,还这般明目张胆地跑到她面前装可怜。
他目的到底为何?
他到底是真的失忆还是假的失忆?
她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阿宿仿佛得了什么召唤,走过来十分乖巧地跪坐在她身旁。
沈雅彤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微抬玉手,轻轻放在他的额上。
他果然发烧了。
“怎么回事?”她明知故问。
阿宿道,“许是那虫子长了毒,我回去休息一会儿便好了,姊姊不用担心。”
“庄子上也没个医生,这几日你便回去歇着吧,院子里的事儿让秀梅她们忙活便是了。”
这几日她要清理门户,也没时间看着他,他若出来捣乱,没得还会扰乱她的计划。
而今这般最好,叫他先安分几日,她也正好抽出时间做自己的事。
阿宿却是受宠若惊,他就知道,姊姊是疼他的,那榛子酥,旁人都没有就他有,可想而知,他在姊姊心中是有分量的。
他乖巧懂事地点了点头,并暗自在心中下了决心,为了姊姊,什么事情他都可以做!
“是。”他乖巧地领了命,便下去了。
阿宿离开后,青梅照旧青着脸过来了,她这几日一直在暗处观察着庄子上下的一举一动。
看她这神色,似乎有了收获。
“娘子,黄管事身边的那个小厮,又出门了。”青梅蹙眉,“这回似是又进城买酒。”
“余家呢?”
“尚无动静。”
沈雅彤冷哼一声,看来眼下这局棋开始动了。
夜深人静,许是这几日心事太重,就算沈雅彤早早睡下了,却依旧睡不安稳。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那个纠缠了她近一个多月的梦又重新回来了。
那个人对她的凶残、爱抚、欺骗、威胁,甚至对她残暴的那些举动,在梦里她又活生生地又经历了一遍。
突然她猛地睁开眼,惊醒了过来。
亦或是说,是被一阵冷风给冻醒的。
入夜之后,庄子上便下起雨来,夜风很凉,可她却因觉得闷,入睡前便将窗户开了条缝。
此时外头的风雨已经停了,她睁开眼,尽力地在眼前这一片黑暗中寻找着能看见的东西。
只是周围太黑了,她只能瞧见一些轮廓。
突然,一道冰冷的东西抵在了她的脖子上,她浑身一个激灵。
“谁?”她轻声问。
对方似乎受伤了,就算开着窗透着风,她依旧能闻到从对方身上飘过来的些微血腥味。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再出声我就杀了你!”
对方是个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