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一个温润的男子声音从外头传来。
院中之人一下子被分了两边,江玉霖在一众奴仆的簇拥之下走了过来。
许是深夜光线不匀的缘故,有那么一瞬,沈雅彤确是觉着眼前的郎君,有一种风度翩翩的温润之感。
倒是比之旁的沽名钓誉之徒,好上许多。
他径自向沈雅彤走去,顺手解下身上披着的深色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随后才转过身对那不良人首领道,“吴首领何时做起了捕风捉影的差事?”
吴首领微微一愣,今日他不过是来抓江洋大盗的,竟没想到会遇上这位江家郎君。
江家可比普通商户不同,他得罪不起。
于是他赔笑道,“许是这其中有些误会。”
“我看未必。”江玉霖冲人群喊了一声,“还不快带上来!”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奴仆抬了一个人从外面走来,由于阵仗有些大,院中之人便被一水儿得挤到了一处。
位置终于腾出来了,奴仆便将抬着的人往地上一丢,众人这才看清眼前的人。
确切地说,是一具衣衫不整身着贼寇服装的尸首。
吴首领不解其意,问道:“江郎君,您这是什么意思?”
“说来也巧,今儿一时兴起想来城郊巡一巡我外祖给我留的那座山,谁想刚进城郊便天黑了。”
江玉霖笑笑,“我这人有个毛病,陌生环境总也睡不着,便起来逛逛,谁想叫我瞧见江家庄子如此亮堂。”
“江家与沈家是世交,两家还有婚约在身,我自当要来瞧一瞧的,谁想这么一瞧,便瞧着了个鬼祟之人。”
“此人行迹可疑,我便差人去追,没成想,那人却不小心自裁了。”
余倩儿道,“这位郎君随便从别处拖了具尸体过来,就说是庄子上鬼祟之人,死无对证的东西,未免也太牵强了些。”
余成猛地瞪了一眼自家那个口无遮拦的女儿,她们久居城郊,自当不清楚江家在青州、凉州一带的地位。
余成连连告罪:“我这女儿见识浅薄,还请江郎君恕罪。”
“好说。”
江玉霖自上而下看了一眼余倩儿,嘴角却挂上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倒也并非死无对证,那贼人自裁之前,倒是说了些东西。”
他眯了眯眼,目光落在了余倩儿身上:“这位小娘子不妨来猜猜,他到底说了些什么,竟叫我夤夜寻来这庄子?”
余倩儿听完他的最后一句,神色微微一动,方才那嚣张的气焰瞬间消退,眼下更是想着如何躲在余成身后,像是寻求着什么庇护。
余珊儿见状,将余倩儿捞到自己身后,道,“我余家勤勤恳恳为沈家做事,从不问功过,也从无二心,江郎君到底想说什么?”
“依这位娘子所言,你们余家当真未存欺主的心思?”
“自然!”
那人是他们去贼寇窝里寻的,就算他们再神通广大,也不过查到贼寇窝而已,她有自信,这一路根本查不到余家身上来!
“恰好吴首领也在,不妨做个见证?”
吴首领原本只不过是接到了消息过来抓江洋大盗的,没成想遇上了这么个摊子。
江家在青州、凉州两地的影响力极大,若是今次卖了江郎君面子,保不齐将来能捞到些好处。
他淡淡点了点头,“莫敢不从。”
夜风冰冷刺骨,吹得院中众人瑟瑟发抖,江玉霖一身清冷直裰立在沈雅彤面前,冷风轻轻撩起他的衣摆,倒是勾勒出了他一副玉树临风的模样。
他理了理衣袖,微微笑道,“我江家不过小户人家,也没什么人脉,只是与几位刺史大人有一些交情,方才得知城郊有个贼寇窝,便连夜派人去了趟刺史府。”
他抬头看了看此时的天色,轻叹一声,“这时候,刺史府兵也该将那贼寇窝给剿了,各位且再等等?”
“不必等了。”黑暗中突然钻出个人影,砰得一声,有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手中还拎着一个人。
孟二娘子一身黑衣,与黑夜融为一体,而她手里那个,却是一身小厮装扮,瞧着奄奄一息。
吴首领再一次震惊了,他不过是来抓捕江洋大盗的,可还没见着那大盗的影子,却接二连三地见着了江家郎君和龙威镖局的二娘子。
且说江郎君在凉州、青州有些名望,那龙威镖局在江北道的名望更甚。
没想到这小小沈家,竟与这两家有关系!
吴首领轻咳一声,上前套近乎,“孟二娘子怎么过来了?”
“哦,没什么。”
孟二娘子将手里晕着的那个小厮往地上一丢,拍了拍手道:“途中偶遇了江郎君,顺便去了趟刺史府,又跟着剿了趟贼寇窝而已。”
她径自走向沈雅彤,掐了掐她那张几乎快要冻红的小脸,“吓着了吧?”
沈雅彤只微微一笑,随即十分乖巧地站在她身边,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孟二娘子瞥了一眼余成,又瞥了一眼余珊儿,冷笑一声,“恶奴勾结匪窝的证据,我已经带来了,你们还有什么要狡辩的么?”
“姊姊!”
阿宿脸上围着一块布,如一阵风从角落跑来,大约跑得急,到沈雅彤身边时,竟一直大喘着气。
他转过身关切地望向她,有一阵铃铛声也跟着他随风而至,“姊姊,他们要做什么?”
这几日阿宿一直窝在厨房,秀梅几乎没见着他,此刻见着他这副模样亦是一惊。
她想近前询问,可看眼下场合不对,便也只好忍了回去。
她依旧叉着腰,阴阳怪气地回阿宿的话:“他们想借着不良人的势毁咱们娘子清白呢!”
那小厮本在黄管事手下,若真被发现其中勾当,余成恰好可以将所有一切都转嫁给黄管事身上。
可他刚想出言,却在阿宿出现的那一刹那犹豫了。
只因他听到了从阿宿身上传来的那阵铃铛声。
那声音清脆温润,只有特制的金镶玉才能发得出此等声音,可谓是世间独有。
然而那世间独有的铃铛,就在前些日子,被他亲手挂在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的脖子上!
阿宿不过是沈雅彤身边的一个小小奴仆,自当不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
他暗暗看了眼躲在孟二娘子身后的沈雅彤,这小娘子看着柔弱,没想到心思这般歹毒!
余成思考了半晌,才转身指着余倩儿大骂,“二娘!你好大的胆子!”
被拉出来的余倩儿一脸惊懵,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阿……阿耶?你说什么?”
“混账!”余成猛地扇了她一记耳光,“还不快向娘子磕头认错!”
余倩儿被他一巴掌打得摔倒在地,脑子嗡嗡作响,根本没来得及思考。
却听余成再道,“平日里你与那小厮眉来眼去也就罢了,你怎地听信他妖言,不分好坏就污蔑娘子窝藏贼寇?”
余珊儿瞬间反应了过来,立刻去扶余倩儿,“阿耶,二娘年纪轻,分不清好坏也是有的。”
孟二娘子眯了眯眼,也不知从何处捡来了块小石头,自手中突然飞出,正正打在了那小厮的身上。
原本晕晕乎乎的小厮,瞬间清醒了过来,只是大抵是受了什么刺激,他刚醒过来便有些语无伦次,到处寻人。
最终他的视线锁定在了余成身上,还未来得及起身,便一路爬至他面前,哭着道,“余管事,快救我!”
只这么一句,所有事情便都了然。
城郊抓捕贼寇一事,本就属吴首领管,而今惊动了刺史大人,他若不尽早出现,少不了问责。
在沈家庄子耽搁的时间着实有些久了,他必须给刺史大人一个交代才是。
所以吴首领见状,不管那小厮说什么,立刻将人捉了起来。
“既然误会已经解开,今日打搅沈娘子,实在抱歉。”
沈雅彤这才怯生生道:“吴首领客气了,您日理万机,抓捕贼寇亦是辛苦。”
“时候不早了,吴某先行告退。”
说完,吴首领深深看了一眼余成,转身便离开了。
危机已过,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余成扯着余倩儿跪在那处,等着沈雅彤接下来的发问。
他在庄子上这么多年了,自有很多种法子脱身,可眼下儿子在沈雅彤手上,他不得不低头。
那可是他盼了十几年才盼来的儿子!
为了儿子,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余成背后必有大鱼,而今将他问罪,线索断了不说,未免打草惊蛇。
沈家势力不足,她人手也有限,眼下的上策也只能联合江郎君等人,并让余成他们自乱阵脚才成。
于是她只瞥了余成一眼,没再言语,只径自回了屋。
余成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就算沈雅彤摆了沈家娘子的威风,在这庄子上,还是他说了算。
江二郎不过是外人,沈家的家事到底也轮不到他来管。
如此说来,儿子在她手上暂时是安全的,眼下他最要紧的便是稳住心神,好寻个时机好好同她谈判。
思及此,他便扶了两个女儿,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屋内灯火亮堂,今夜注定无眠。
青梅早给茶炉生了火,此刻正好煮茶。
阿宿本想帮忙,却被担忧他的秀梅拖了下去。
沈雅彤将大氅还给了江玉霖,起身亲自给他沏了杯清茶。
江玉霖看着眼前升着袅娜烟雾却散着清香的茶,又看了眼面前坐着的清瘦美人,嘴角微扬。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荷包,轻轻摆在几子上,“三娘不给个解释吗?”
这荷包,正是沈雅彤给孟二娘子的那只。
沈雅彤正给自己倒了一杯,“事实不正摆在郎君面前?”
她无辜得睁着那双充满水雾的眼,“小女前些日子同江郎君谈了笔生意,正想着趁着机会来巡个山,没成想我的人竟发现了这个。”
“小女再知识浅薄,粗盐还是认得的。”
她道,“谁不知晓朝廷禁止贩卖私盐?这么大的事,我也想不准同谁商量比较好。”
江玉霖眸光一紧:“于是三娘便想到了我?”
“我同时给我阿耶、兄长以及江郎君你三人发了信,只是没成想,江郎君竟来得这般快。”
江玉霖那才放光的眼眸忽而暗淡了几分,他端起杯盏,轻抿了一口。
“骑马自是比乘车快些。”
沈雅彤给他添了茶,“多谢江郎君救命解围之恩。”
江玉霖却忽而笑了,“说起来,此事是三娘帮了我才是。”
江家是借了太后之势,才在青州、凉州一带颇有名望,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特别是事涉权贵,其中弯绕复杂程度可想而知。
再加上朝中局势本就微妙,若这路上没几个人帮衬,江家一道怕是盛也太后衰也太后。
今日江玉霖借着贼寇一事卖了凉州刺史一个人情,江家在青州、凉州甚至在整个江北道的名望自当会更顺畅扎实许多。
这也是沈雅彤托孟二娘子将荷包给江玉霖的真正原因。
如此情势之下,江玉霖若想稳固江家势力,必定会以最快速度前来。
江玉霖又是个商人,商者最擅趋利,不过是报个信就能换来刺史大人一个人情,如此稳赚不赔的买卖,江玉霖自当尽心尽力。
清茶的香味沁入鼻腔,沈雅彤捧起温热的茶,在手心里过了热,依旧是那副乖巧模样,“江郎君何出此言?”
江玉霖眸光一闪,微微浅笑道:“原本应了梦娘和思娘前去游湖,只是我生性怕水,但若不去,怕是要扫了她们的兴,而今恰好寻了个理由,不用去了。”
沈雅彤微微一愣,她竟是忘了前些日子沈雅玉警告她的话。
这下倒好,她与沈雅玉之间的姊妹情分,怕是又要破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