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院的门大敞,沈雅彤与沈平昌几人赶到时,阿宿与秀梅两人正低着头跪在门口认错。
秀梅向沈雅彤毒誓道,“娘子,婢子发誓,婢子与阿宿轮流守着门,半步都不曾离开!”
阿宿守的是前半夜,她守的是后半夜,她肯定自己来接手时院子里是有人的,可天一亮,阿宿再度来换班时,里头的人就不翼而飞了。
秀梅越说越委屈,“下院只有这么一道门,婢子们也不知道里头的人是怎么消失的。”
阿宿却道,“有密道。”
秀梅一愣,扭过头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阿宿顺手指了指院子里那处早已枯掉的井口,“方才我去看了一下,那井口的蕨藻有被刮擦的痕迹。痕迹还是新的,我猜测,必是有人刚去钻过。”
青梅带人在下院里搜了一圈,所有屋子都空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听他这么一说,她便带人朝那枯井走去。
不过半晌,青梅青着脸过来了。
看她的脸色便知道,阿宿应该说得没错,余成一家子怕真是从那里逃走的。
余成与沈家有契在身,主人家不主动解了契,他如此逃走,便是逃奴,一旦被发现便再也做不了良人。
为了不被发现,他只能带着一家人隐姓埋名,可这样他会甘心?
沈雅彤觉着他不会。
青梅道,“他拖家带口的,应该不会跑远。”
沈平昌望着那井口有些失神,但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将沈家奴仆们全派出去,务必寻到他们!”
他顿了顿,问,“黄管事呢?”
青梅道,“黄管事几日前喝了些酒,已经醉了三日,目下应该还未醒。”
整个庄子都在余成管控之下,相比较而言,黄管事在这庄子里受排挤多于管事,怪不得这几年他这么心灰意冷。
沈平昌叹了口气,罢了,随他去吧。
“行了,都起来吧。”他对跪着的两人道,“此事也不能全怪你们。”
秀梅一听,高兴得站起身来连连道,“多谢郎主明察秋毫!多谢娘子!”
沈雅彤被她这股子大难不死的兴奋劲逗笑了,“你谢我做甚?”
秀梅咧嘴一笑:“谢娘子疼我!”
阿宿也跟着起身,他脸上的疹子还未消退,此时还裹着一块布,就算如此,也挡不住他那双阴冷锐利的眼神。
这眼神也让沈平昌愣了愣,“你是?”
秀梅怕阿宿的样子吓坏沈平昌,连忙道,“郎主,他叫阿宿。”
沈平昌微微点头,恍然道,“原来你叫阿宿。”
阿宿却道,“这名字是姊姊给我起的。”
“姊姊?”沈平昌蹙了蹙眉,但很快从他看沈雅彤的眼神中看出了其中端倪。
他近前半步,伸手在他肩头上拍了拍,“既然你已在我府上,好好做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阿宿对着他躬身行了个大礼:“多谢郎主。”
念及阿宿脸上带着疹子,身子不适,沈平昌也没叫他多留,吩咐他下去休息后,陷入了沉思。
眼下既然余成等人逃了,倒是将父女二人心中的大石落了下来,余成一日未被抓获,那么盐矿一事便一日落不了沈家。
这也恰恰解了他们眼下这一场危局。
虽然不过是暂时解了危局,但却给了沈家喘息的时间。
这场喘息对沈家很重要。
几人从下院回到主院后,沈雅彤才问,“阿耶,你认识阿宿?”
沈平昌倒也不瞒着,对她说道:“自海市归来途中时,我偶遇了他,当时他似是被奴隶场的打手追杀,我便顺手救下了他。”
对于阿宿,沈雅彤心中有无数种猜测,可唯独沈平昌说的这种,是她最意想不到的。
韩宿是个何等自恃高贵之人?他是韩家正正经经的郎君,又岂会被奴隶场的打手追杀?
岂知被奴隶场打手追杀的,可都是些从奴隶场逃出来的奴隶,他们是这世间身份最低贱之人。
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没有名字,甚至连他们的命都不如普通良人家的一条看门狗。
堂堂韩家三郎,又岂会是奴隶?
沈平昌继续道,“救下他时,他遍体鳞伤,像是被毒打过,我看他牙口完整【注】,看着不像是奴隶出身,便想着先将他带回沈家。”
无论是青州还是凉州,甚至是大瑞国都,好人家的孩童被拐卖的事件几乎每年都层出不穷。
犹记得沈家大郎沈骜因儿时体弱,就险些在市集上被人拐走,好在白氏当时机警,看得严实,这才没被对方得逞。
沈平昌看他白白净净的,想来是被拐卖的好人家的孩子的可能性很大,便动了恻隐之心,顺道将他救了下来。
只是没想到,他竟是进了自家女儿的院子,还做了自家女儿的奴仆。
沈雅彤不信,追问道:“他有说自己是什么来历吗?”
沈平昌摇了摇头,“这孩子被我救下时已经奄奄一息,问他什么,他都答不上来,想来是被吓坏了。”
手中的茶杯险些被她打翻,若真如沈平昌所言,阿宿并非韩宿,那她岂不是疑错了人?
也对,韩宿对她从来只有鞭策打击与伤害,而反观阿宿,虽看着阴气沉沉的,可到底也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事。
他们两人,或许真的不是同一个人。
那真正的韩宿,到底在何处?
父女俩心中各有心思,两人相对静坐了一会儿,小厮便来报,说是市佣们都回来了。
既然与主人家签订了身契,市佣们的劳动力便独属于主人家,他们不能擅自逃走,更不能擅自为其它人做事,否则轻则家法重则仗责。
听闻郎主来了,被救回来的市佣们齐齐地站在外院中,等候着郎主对他们的发落。
只因此事是沈雅彤自己主动要的,沈平昌也想看看自家女儿到底能不能独挡一面,是以在青梅来请他的时候,他便以舟车劳顿身子不适为由,顺理成章地将此事推到了沈雅彤身上。
而自己则是趁沈雅彤起身去前院时,偷偷躲了起来,跟了过去。
沈雅彤倒也没在意他的心思,更令她在意的是眼前这场局面。
在沈家庄子名录上明确记录着市佣们总共一百三十二户,可实际回来的人数,却只有五十四户。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五十四户市佣里,一眼望去,皆是老弱病残,有的甚至连站都站不直。
家住市佣是要主人家提供吃住的,从账目上看,沈家每年在市佣上的支出全都是按照一百三十二户青壮年发放的,而且有多不少。
而今看来,这么多年以来这庄子怕是吞了沈家不少银两。
沈平昌甚少来庄子,在余成的常年洗脑和管理之下,市佣们大都觉着郎主已经不打算要他们了。
他们只是一群身份低微的贱人,若是郎主弃了他们,他们便再无去处,好在有余管事收留,他们这才得以存活。
前些日子余管事便寻他们说,他违背郎主意愿偷偷将他们留着一事已经被郎主知晓,郎主派了娘子过来解除契约。
这让他们更是又愤又悲。
怒的是,他们勤勤恳恳为沈家做了那么多年的事,到头来竟是要被解契;
悲的是,余管事那么好的一个人,竟也要被问责。
而今见沈雅彤独自一人出现,更让他们内心五味杂陈,明明郎主来了,却不愿见他们,看来郎主当真是怀了要解了他们契的心思了。
余管事说得对,贱商与贱婢也不过一步之遥,他们已经是贱人了,也再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若是沈家人真的要对他们做什么,他们联合起来,吐沫星子都能将他们淹死!
他们这般想着,连带着看沈雅彤的眼神也充满了同归于尽的悲愤之感。
有一点余成倒是说的不错,商者虽是两人,但与那些手握生杀大权的贵人是永远比不上的。
所以面对这些市佣们,商者们除了以契相约束,旁的怕是也没什么可拿出来震慑的了。
是以沈雅彤刚坐下,便有市佣开口问道,“敢问娘子,郎主何在?”
自内院出来,沈雅彤便已经暗中观察了好一会儿,从这些日子在庄子上的冷遇来看,这些市佣们大抵与余成手底下的那些奴仆一个心思。
所以听到有人如此质问她,她倒是没觉着诧异,甚至觉着有一丝可悲。
她仿若一位清冷又娇软的仙子,在廊下款款跽坐了下来,轻抬眼皮,淡淡地看着下头直着身子的老弱病残。
“阿耶一路劳累,去歇着了。”
说罢她轻轻挥了挥手,院中奴仆会意,纷纷给他们准备了热茶,并发了出去。
“腊月寒凉,先暖暖手吧。”
市佣们本想着这小娘子不过是想趁机侮辱他们一番,再将他们赶走,没成想她刚坐下便叫人给他们送茶。
这叫他们看不懂了。
站在寒风刺骨的院子里,若有一杯热茶暖手,简直如入仙境!
可他们是贱人,是根本不可能享受地到如此待遇的。
所以那几个本怀着一腔愤慨,连死也要同沈家人杠一杠的市佣,更是捧着手里的热茶,一脸懵。
确认众人都捧到热茶之后,沈雅彤才轻叹了一声,柔声道,“你们可知,阿耶对你们很失望?”
沉浸在热茶温暖里的市佣们猛地抬头,诧异地看着她,满脸写着不理解。
沈雅彤道,“阿耶雇了你们,养着你们,自是要好好护着你们的,可你们呢?二话不说便离开了,你们可知,连日来可叫我们好一顿寻?”
有个胆大的迅速出了声,“郎主不是要解雇了我们?为何要寻我们?”
“你们何时听闻我阿耶亲口说要解雇了你们?”
“沈家邸舍被毁,沈家又分了家,那我们这些市佣自然是用不上了,既然用不上沈家自当不会白白给钱养着。”
“呵呵,还真是好笑,若真的要解雇了你们,我们家娘子和郎主大可派几个管事过来便是,为何要亲自走这一遭?”
秀梅觉着好笑,叉着腰指着下头那些白眼狼,“你们这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既然知道这么些年是沈家白白给钱养着,不知感恩,还做出这么一副样子,也不想想,到底是谁给你们的资物和银两?是那余成吗?”
一个妇人见状,连忙道:“余管事他待我们很好的。”
“好?”秀梅冷笑一声,“他若当真待你们好,而今又岂会舍了你们自己逃命?”
“好了。”沈雅彤轻声细语得止住了秀梅的暴躁,“这也不完全怪他们,他们不过是被余成的伎俩蒙蔽罢了。”
她温柔得冲众人浅浅一笑,“你们可知,这些时日你们为余成做的事,犯了王法?”
听得“王法”二字,众人皆是一愣,胸腔内那仅有的愤懑完全被惊恐所取代。
抗一抗雇主他们还是有能力的,但若是抗那王法,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生这心思。
但依旧有人不信,“我们不过是帮管事搬一些山货去买卖罢了,哪里触得了王法?娘子可莫要吓唬我们!”
沈雅彤轻叹了一声,将那只放了粗盐的荷包拿了出来,摆在他们面前,“这便是你们帮忙买卖的山货。”
“这是粗盐?”
当中有人认了出来,并高喊了一声,这一下,犹如惊天一雷,有一些懵在当场,而明白过来的一些人被吓得直接瘫软在地。
这东西,他们身为贱人是绝对不能碰的,碰一下便是死罪!
沈雅彤看着他们这般,只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们说,此情此景,沈家该如何处置你们是好?是将你们送去法办?还是……”
“求娘子救命!”
“救什么救?既然我们犯了王法,那沈家自然也摘不清,与其求他们救命,还不如求他们先保住自身吧!”
人群中突然的反驳声音一下子打断了沈雅彤的收拢步骤,她眯了眯眼,往人群望了过去。
说话之人大约四十上下,脸颊偏瘦,皮肤黝黑,与寻常市佣并无差异。
他双目镇定地看着她,浑身散着不服。
此人便是方才将粗盐说成山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