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梅正要怼骂过去,却被沈雅彤拦了下来,她款款起身,冲着他微微一笑,“看来这位郎君有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那人道:“口口声声说不会解雇了我们,而今又拿王法威胁,横竖都是死,与其等着被你们拖出去顶罪,倒不如直接解雇了我们,任由我们自生自灭,好歹有条活路!”
沈雅彤眯了眯眼,“你的意思是,我方才的那些话,都是为了哄骗你们?”
“自然是!”
沈雅彤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她的声音本就灵动好听,这么一笑,更是宛如仙乐一般,众人被这笑声吸引住了,一时竟忘了那人的义愤填膺。
“罪魁余成已携全家逃命,若是你们想继续留在沈家,沈家自当给予庇护,但若你们不想,沈家自然也不会拦着。”
她依旧温柔道,“沈家并不是什么不明事理的人家,既然这位郎君想要离开,那即日起便解了契约,眼下你便是自由之身。”
那人不信,“商者都趋利,你会如此好心?”
沈雅彤无奈地摇了摇头,“商者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况且我沈家上三代都是书香门第,难道会诓骗你不成?倒是郎君你。”
她好言道:“郎君你的确身涉王法,既然如今已经自由,便不归我沈家庇佑,将来若是因为犯了什么王法而被那不良人抓了去,我沈家自然也不会管。”
青梅动作很快,早已将那人的身契取了来。
身契一式两份,一份在主人家,一份在胥师处。
只要主人家往那份身契上盖个戳,并交还给市佣,市佣再将这份盖了戳的身契去胥师处登记,留个籍底,那么这份身契便可失效。
不过话音刚落,那人还未往下说,青梅就直接拿了沈家的戳印盖了下去,并让小厮拿给他。
见她身契解得痛快,再听她方才一通言语,那人浑身一震,满是震惊。
只是如今戳印已盖,后悔也已经来不及。
他有些恼羞成怒:“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故意将余管事关起来,将一切罪责推到他头上?待到官人们查下来,你们为了自保再将大家伙儿拖出去顶罪?”
他声线突然拔高,“沈家邸舍已毁,且已经分家,这几年可都用不着这么多市佣!”
言下之意便是将那些市佣留着就是拿来顶罪用的。
“那还真是叫你失望了。”
江玉霖的声音突然自院外传来,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便装,广袖上绣着一水儿的金丝纹路,远远看着倒也清水。
他风尘仆仆而来,面上却带着些温柔笑意,径自穿过院中时,有一束阳光恰好照在了他的身上,惹得他袖口上的金丝闪闪发光。
竟莫名带着一丝温润郎君一夜之间成为暴发户的气质。
他向她揖了揖手:“听闻沈世叔身子不适,沈家庄子门户大开,江某便不问自入,不知可否扰了三娘要事?”
昨夜江玉霖连夜入庄子给她解围,此刻大概整个城郊都传遍了,今日沈平昌入了庄子,作为晚辈江玉霖自是要来探望的。
只是沈雅彤以为他会晚一些过来,没成想竟这么早来了。
她福了福身,“不过是在处理一些家务事罢了。”
“这便是三娘你的不是了!”他有些微怒,“这可不是你沈家的什么家务事。”
“你千辛万苦请求我同你做租赁山脉生意,事涉江家与柳家,那便不单单只是沈家之事。”
他道:“三娘替他们辛苦求来这么一桩生意,他们倒好,个个眼高于顶,不分青红皂白,既如此……”
沈雅彤适时掐断了他的话头,急道:“郎君是不想同我做那租赁生意了吗?”
“三娘有一份护佑下人之心自是好事,奈何那群下人个个都是些白眼狼,倒不如全都放了去,不过市佣罢了,我江家也不是没有。”
江玉霖冷笑一声,“能力比他们强的也多了去了,你又何必如此苦口婆心地强留于他们?”
“可他们毕竟在沈家多年……”
“多年又如何?”
江玉霖似是真的有些气着了:“养条狗不到半年就熟了,可有些东西,这么多年都养不熟,留着又有何用?”
谁想被戳了身契之人却依旧不依不饶,“谁不知道江家与沈家有婚约,江郎君帮着沈娘子诓骗大家也不是不可能。”
江玉霖瞥了他一眼,自怀中拿出几张契纸,“这是我与三娘租赁生意的相关约条,白纸黑字,沈家租赁柳家城郊山脉三年,以供市佣活用。胥师亲自盖的章印,你可要来瞧瞧?”
“倒是这位郎君,口口声声将沈家置于法外之地,到底意欲何为?”
“我江家人脉虽稀薄,但与个把刺史还是相熟的,更遑论不良人。郎君如今已是自由身,那么触犯王法一事,也该给个交代才是。”
那人心中一惊,本能得拔腿就跑,谁想早已被堵在门口的奴仆逮了个正着。
他紧咬牙关,狠狠得瞪了一眼沈雅彤与江玉霖,“你们以为你们有什么?不过仗着出身罢了!无商不贱,你们与我们又有何不同?”
江玉霖眯了眯眼,只挥了挥手,那几个奴仆会意,直接寻了块布直接堵了他的嘴,随后被拖了出去。
院中终于稍许安静了些,只不过在场所有市佣们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方才开口的那位妇人看了看那人离开的方向,欲言又止了许久,终究还是开了口。
“娘子,陈老二曾经也是个读书的,只是被一个贵人家的外室之子顶了名,他一气之下闹上了门,这才落了贱籍,娘子,他其实是个好人。”
江玉霖却不敢苟同地瞥了她一眼,“江某可从未见过如此存谋构陷一个无辜娘子的好人。”
那妇人一时答不上来,只能干巴巴地站着,其他人倒都是些懂得低头的,见陈老二被拖走了,他们便再也没出过响动。
毕竟与其自己在外头东躲西藏,倒不如光明正大地躲在沈家的羽翼之下。
就算是死,也有人陪葬。
江玉霖顺势问道,“眼下若是还有谁想要离开可以趁早提出来,若是等到我与三娘之间的买卖步入正轨,届时你们想走,也是不能了。”
市佣们个个面面相觑,最终选择闭口不言,表示默认留下。
江玉霖满意地笑了笑,回过身便将手里的那些契纸交给沈雅彤,“租赁契约一式三份,这是三娘的那一份,请过目。”
沈雅彤亲自接过那几张契纸,再次福了福身,“多谢江郎君。”
“我说这前院为何这般热闹,原来是景行来了啊。”
沈平昌这才总角落里钻出来,还装作一副舟车劳顿的疲惫感,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去。
他有些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江玉霖似是才发现他一般,连忙作揖,“小侄不请自来,听闻沈世叔身子不适,便想着来探望探望。”
沈平昌微微颔首,脸上笑意不减,“晌午未过,景行吃过没有?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江玉霖笑道,“世叔这么一说,正好饿了。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偶遇客人留饭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只是守礼之家讲究的是男女不同席,沈平昌却似乎并没有当回事,顺带还喊上了沈雅彤一同入席。
虽然沈雅彤如今还未及笄,可男女大防自十岁上就可以开始了,且两家本有婚约在身,沈平昌眼下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江玉霖只浅笑不语,其实他很早便过来了,只是刚至院门时,瞧见沈雅彤正在训斥那些市佣,便起了旁观的心思。
自头一回见她,他便从她身上瞧见了一些普通闺阁娘子身上没有的东西,这让他很是惊讶,心思上也愈发往她身上偏了偏。
而今再见,倒是更确定了她在他心中的印象,她果真与那些整日里只知道胭脂水粉琴棋书画的小娘子不同。
她的身上,莫名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魄力,而她长得又极其娇柔,如此反差的结合,倒是更叫他内心滋生出了一丝欣赏和保护的欲望。
所以方才他如此气愤地维护沈雅彤,也并非完全是做给躲在暗处的沈平昌看的。
这小娘子身上,的确有他值得付出保护的地方。
因是有客,饭厅中便多安置了一套坐席,沈雅彤坐至下坐,虽表面依旧乖顺模样,暗地里却一直观察着厅中这两个男人。
她总觉着,这两个男人之间有着她不知晓的一些秘密。
食不言,如此普通的一顿饭便简简单单地过去了,沈雅彤本以为这便算了,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沈平昌竟是将两人留了下来,似是有要长谈的趋势。
“我家大郎爱惜阿妹,自京都请来了好几个糕点厨子,景行不妨也一道尝尝?”
说话间,两个梅便端来了几盏丰富好看的糕点,分别摆在了三人面前。
有些闲雅之趣的人家,饭后定会聚在一起吃茶吃点心,原本沈家在朝时,也有这样的习惯,只是入商之后,便甚少这般了。
沈雅彤也是头回这般,因是有江玉霖在场,便显得拘谨了起来。
毕竟她与面前这位江郎君之间还是有婚约一桩的,必要的避嫌总是要的。
方才院中江玉霖的出现虽在她的意料之外,但他曾与那些贵人子弟一道读过书,读书人的气度在他身上多少还是沾了点的。
所以按理说,他是不会如此激动并说出那番话的,唯一的解释不过是他知道沈平昌就躲在一旁,他要尽力表现一二。
她暗自一笑,不得不说,江玉霖此人审时度势的本事也不小,此事若换她来做,怕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了。
“听闻景行昨夜便来了?”
江玉霖拿了一块糕点正欲品尝,便听沈平昌问道。
他迅速放下糕点,十分有礼地点了点头,“过几日要回青州,想着临行前过来巡一巡山,正巧竟被我遇上了这么一出,好在赶得及。”
他说着,眼神却温柔地落在了沈雅彤身上。
此事是沈雅彤暗中寻他帮忙的,自是不能让第三人知晓,看来还要同他演一出戏才行。
沈雅彤立刻面带自然笑意,端起几上茶水同他敬了一敬:“说起来,小女都还未好好感谢江郎君,嫂嫂说,得人恩需报还,眼下小女也只能以茶代酒敬江郎君了。”
“三娘客气了。”江玉霖亦是连忙端起杯盏,以示接了敬。
沈平昌亦是端起茶盏以表敬意,“不客气不客气,若非有景行在,彤儿的清白可就被那些人给污了去!该谢!”
他指了指江玉霖面前的糕点道,“这可是新出炉的,得趁热尝才好吃,景行贤侄不妨尝尝?”
江玉霖笑纳,复又拿了那块带着黑色花斑的糕点,塞进嘴里尝了尝。
“入口即化,果真上品!”他赞不绝口地连连点头,“似是还带着些鲜味。”
一旁的秀梅边给他倒茶边解释道,“郎君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娘子在庄子上发现了好些蝎子,糕点师傅瞧见了便拿了去,说是要研制新的品类。”
“这糕点可是他们花了好几日才研制出来的,去了毒素留下鲜味,更好吃了呢。”
她笑着解释着,完全没注意到此刻江玉霖的脸色竟微微僵住了。
好在他并不是见不得世面的宅家郎君,面对此事也只不过微微顿了顿,便又复上笑意。
沈平昌却微怒,“哪里能让我贤侄吃这种东西?快撤了。”
江玉霖连忙道:“世叔不必恼,我倒是觉得此等美味甚好。”
秀梅愤愤然道:“郎主有所不知,这些东西可并非庄子上本就有的,而是那余家娘子自己养的,说来也巧了,娘子刚到庄子上,这些东西就出现在娘子卧房里了,要不是阿宿眼疾手快,娘子恐怕就被这些东西给咬死了!”
“什么?”沈平昌一听自家女儿险些被这东西咬了,慌忙吓得起身过来要看看,“我彤儿可有伤着?”
沈雅彤淡淡一笑,“要是真伤着了,我又岂能如此完好地站在阿耶面前?阿耶,快坐回去。”
沈平昌长吁一口气,看来阿宿这小子没白救,“一会儿去账上支十两银子给阿宿。同他说,这是赏他的。”
“嗳!婢子替阿宿谢过郎主!”秀梅高兴地几乎跳了起来,咧着嘴转身跑开了。
沈平昌却是有些懊恼,余成此桩归根结底起因在他,若是当年他直接给了他一笔银两并将他赶出沈家,大抵也没有接下来这么多事了。
江玉霖道,“城郊之民,疏于礼教,爱摆弄那些玩意儿,倒也寻常,我听闻如蝎之物冬日会眠休,这恰恰会减些它们的毒性。”
沈平昌这才完全放下心来,继续同他聊,“我还听闻贤侄与彤儿做了一桩山脉租赁的生意?”
江玉霖道:“事发突然,当我得知要承袭外祖山脉时,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好在三娘及时出现,倒是了却了我这么一桩心事。”
“贤侄也知沈家除了三郎,没几个会经商的,若是我家彤儿还有些天赋,还希望贤侄多多帮衬一二。”
这话倒是叫沈雅彤听愣了,她以为沈平昌此番将他们二人聚在一块儿,是为了暗示两家的婚事,谁想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不反对她从商,并以暗示的方式告知江玉霖,他沈平昌的女儿,将来也不一定会只做一个内宅妇人。
她一直以为她要从商这个想法沈平昌不会同意,所以她一直不敢正面与他谈,而是趁着他不在家,悄悄与嫂嫂谈。
谁想他得知这些事并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反对批评,而是一直默默试图支持她。
沈雅彤突然鼻头一酸,眼眶里的泪水也不自觉地跟着打转。
大概又惊又喜,她沉浸在这份被阿耶宠护着的喜悦之中,竟一时没听清楚他二人接下来的对话。
直到江玉霖一阵低声惊叫声,才将她的神思唤了回来。
却见方才还跽坐着的江玉霖,此刻不知怎么了,竟浑身僵直,眼神涣散,嘴角还微微抽搐地往一旁倒了下去。
江家小厮见状,慌忙近前搀扶,“郎君,你怎么了?”
沈雅彤被他这副样子吓着了,连忙想要起身查看,谁想却被青梅一把拉住。
“娘子,莫要靠近,是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