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是新来凉州的商客,半年前便在烟虞城买下了一所废弃的院子,经过几个月的修葺,俨然成了眼前这一座百花遍地的花院。
花院倒是不大,但却有好几间阁楼,每一座阁楼朝南的方向都设有一扇巨大的琉璃窗户。
据说这么一扇琉璃,就要花上近千两银子。
琉璃质地轻薄透明,适合做小巧轻便的琉璃盏,用于装来自西域的葡萄酒。
烛光之下,琉璃盏中透出葡萄酒那鲜红色泽,正应了那句“葡萄美酒夜光杯”。
可若是做了窗户,那工程便大了,也不知工匠们有多手巧,竟能将那些易碎的琉璃碾压成这么一大片,镶在了窗柩上。
阳光透过透明的琉璃照进屋子,里头的那些花儿朵儿竟奇迹般开得更加的艳了。
单单冬日百花这个噱头便得以吸引好些人,如此奇景自是引得众人常驻。
除了被严家邀请来的各个商贾,附庸风雅的郎君娘子们也纷纷过来凑起了热闹。
因是来赏花的人物繁杂,又因戴着幂篱无法赏花,是以在场的好些娘子们,都给自己戴上了面纱,以示男女大防。
今日沈雅玉穿了一袭粉色襦裙,她本就生得白皙,这么一搭配竟将她的娇嫩一下凸显了出来。
面纱之下的她却显得有些紧张,她暗自拉了拉沈雅彤的衣袖,低声问:“你说,这种场合,月旦评上的那些郎君们会不会来?”
沈雅彤微微颔首,“百花奇景,画技高超的郎君们自然不会错失这机会。”
她追问:“只是画技高超的郎君?”
没等沈雅彤回应,乔二娘的声音便从远处传来了,却见她穿的一身三彩齐胸襦裙,梳的是一对十分可爱的双丫髻,从人群中挤过来。
“三娘,你怎么才来?”
因是她动静太大,竟是惹来了不少关注,虽她不在意,倒是惹得一向乖巧的沈雅彤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但好在这关注不过持续几息,便被院中的其他热闹给拉了过去。
乔二娘的脸有些圆,笑起来时,一双杏眼如两弯新月,看着很是可爱软糯。
她此刻正亲昵得拉着沈雅彤的手,道:“阿希跟人比起来了,咱们快过去瞧瞧。”
张五娘名唤咏希,平日里,乔二娘与沈雅彤都唤她阿希。
阿希向来痴迷字画,今日来此的目的也是来瞧花朵儿,以便自己回去给乔二娘绘百花图的。
然而她性子一向清冷,规矩亦是很好,又岂会无缘无故同人比起来?
沈雅彤拉住她,“你是不是又把阿希拖出去背锅了?”
乔二娘吐了吐舌头,“哪能呢!是那帮郎君自己说世上唯有那颜郎君才能在一炷香之内画出百花图,我便不服嘛!明明我们阿希也能!”
沈雅玉一愣:“可是今次在月旦评上得了魁首的那个颜郎君?”
“正是呢!”乔二娘道,“玉娘可要去瞧瞧?”
“好!”沈雅玉顺手拉起沈雅彤,便往那热闹的人群里钻。
颜郎君来了,那么旁的什么郎君定也来了。
沈雅彤哪能不知沈雅玉心中的弯弯绕绕,可奈何拗不过她的力气,只好作罢。
热闹之处乃是一座水榭,阿希与另外一个郎君正一人坐一侧,对着院中的花儿草儿的作着画。
人们或驻足眺望或近前观望,但谁都不敢再往前半步,生怕扰了他们作画的雅兴。
所以沈雅彤被拉到水榭旁便停下了。
她也觉着有些无奈,她来赏花的目的,不过是想看看冬日百花的奇景。
而今她算是瞧见了,这奇景想来与那些琉璃窗户有关,琉璃的工艺十分复杂,目前照沈家的财力怕是很难做到。
那些花儿,她不过只瞧瞧便罢了。
倒是院中的其他植物,她倒是很有兴趣研究一番。
只是眼下,她唯独能赏的,怕是面前水榭中蹙眉作画的两人,以及水面上那一丛丛盛开着的睡莲。
乔二娘望着水榭中的阿希满脸自豪,仿佛她脑袋上的双丫髻也要随着她的下巴一起翘到了天上,“三娘,你觉着是咱们阿希厉害还是那位郎君厉害?”
阿希虽一直默默无闻的,但支持她的人亦是不少。
沈雅彤虽不大懂画作,但她也知道,若是此刻答了她的问题,无论是答哪一个,都是得罪一群人。
于是她笑笑,“与我而言,能将花儿草儿都画出来的,自然都是厉害的。”
话音刚落,身后的人群中突然发出一阵冷笑,有一个男子传来声音,“这位小娘子可真会说话,倒是两边也不得罪,还真是叫某大开眼界。”
这话分明就是在挑衅。
乔二娘自然是听不得这话的,猛地往沈雅彤身后看去,谁想身后人群挤挤,根本瞧不出方才到底是谁在说话。
沈雅玉亦是扭了身子往人群里朝看着,在家中她怎么欺负沈雅彤都行,可在外头不成!旁人更不成!
倒是沈雅彤却不在意,只将她们扭回来道,“莫要吵着阿希作画才是。”
“好赖话都说完了,而今又装作一副大度模样,沈家娘子还真是聪慧过人。”
乔二娘实在忍不过,直接冲人群里吼了一声,“哪家郎君如此畏首畏尾?连说个话都不敢露头?”
沈雅玉亦道,“我沈家的娘子如何,也轮不到外人说项,那位说话的郎君,背后出口伤人,未免失了气度。”
沈雅彤自入花院时便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眼下这等感觉又强烈了几分。
想来应该是说话者所为。
她重生之后,不过出过三次门,第一回是上回的月旦评,第二回则是去城郊庄子清理门户,眼下是第三回。
若说得罪了什么人,第一回算不上,第二回庄子上的人已经被清理地差不多了,他们都是贱籍,寻常是入不得城,更是入不了这花院的。
而这里她也不过是刚到,她实在想不通,对方为何会如此言语相激,似是恨毒了她。
可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她突然感到有一股力量往她腰上一推,她一个重心不稳,竟是直直的往水里倒去。
人群拥挤,两个梅和春儿夏儿都光顾着防着周围的人,竟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一只手,做出的此等暗中之事。
可惜她们就算反应过来也来不及,沈雅彤眼睁睁地从她们眼前,直直地往水里落去。
突然人群中飞出了一个白色身影,此人也不知从何处而来,身轻如燕,在水上点了一下,溅起了一处水花,竟是全点在了那人的衣裙上。
不过几息,那人便伸手往沈雅彤那纤纤细腰上轻轻一捞,顺着那人的力道,两人竟如一片叶子一般堪堪落地。
大概是幻觉,沈雅彤在方才腰间一紧的瞬间,竟是在人群中瞥见了阿宿的身影,直到落了地,她才回过神。
“沈娘子可安好?”
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沈雅彤的视线这才从人群处转移到眼前。
只是看清救命恩人的那张脸时,她险些吓得再次掉入水中。
“王…王郎君?”沈雅彤一时寻不到什么话,连连道,“多谢王郎君出手相救。”
安庆郡主今日又是一袭男装,她只微微一笑,“举手之劳罢了,这花院人多,娘子若是要看热闹,还是先顾好自身才是。”
“小女谨记王郎君所言,定当小心。”她边说着边同她行了礼,谁想正好瞧见她衣摆上的脏污,忙道,“我沈家的成衣店就在附近,郎君若不嫌弃…”
“成了!”她还未说完,水榭那边便传来了动静,一时之间花院愈发热闹了起来。
安庆郡主笑笑,近前几步道,“听闻沈家做的是绸布买卖,可会量体裁衣?”
“若是郎君不嫌弃,沈家成衣店愿意为郎君量体裁衣。”
“好。”她点点头,“那我改日亲自拜访。”
说完她便往水榭走去。
乔二娘迅速围了上来,关切道,“三娘,没事吧?可有伤着?可吓着了?没想到出来看个花儿都这么不太平,走走走,咱们回家!”
沈雅玉瞧着沈雅彤无碍,又瞥了一眼热闹的水榭,道:“要是被吓着了便自己回去,我还要继续逛逛。”
说着,她便转身冲进了人群。
沈雅彤只淡淡摇了摇头,她这才回想起方才那人的力道,她所处之地离水面还有一段距离,而那人那么一推,竟直接将她往水里送。
从力道上来说,那人要么是个力道很大的娘子,要么便是个郎君。
可对方为何要推他?
还有,阿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是要与安庆郡主见面吗?
她猛地往安庆郡主看去,她此刻正被一群郎君围着,沉浸于欣赏颜郎君和阿希所作的画作,似是没有异常。
乔二娘当她是真的吓着了,连连告罪,“惨了惨了,不会真的被吓着了吧?都怪我,不该将你拉来的。走走,咱们回家。”
张五娘此刻恰好从水榭出来,见她们这般,疑惑道,“怎么了?”
乔二娘左手拉过沈雅彤右手又拉了张五娘,“走走走,不看了不看了,咱们回家,咱路上说。”
乔二娘虽然爱说话也爱凑热闹,但自小胆子便小,且听风就是雨。
眼见着沈雅彤在她面前差点掉入水中,她那脑子里便已经产生沈雅彤被水呛着、在水里挣扎求生、被水鬼拉下水底换命的画面了。
她越想越怕,连带着在回去的路上,脸都是惨白惨白的。
重要的是,张四娘怎么问她都不敢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差点落水的不是沈雅彤,而是她呢。
不过今次严家花院一行沈雅彤并非完全没有收获,除却那些琉璃窗户,院中那些长得十分粗壮的绿植也很值得研究。
严家才来凉州半年,而那些绿植看枝干的粗细,大约也有两三年以上了,而根部的泥土却是翻新的,自然是新种的无疑。
这也为她打开了新思路,树苗可以栽种,成树自然也可以。
刚回沈府,她便去了梅香苑,将今日所见除却险些被推入水这般情节,同他说了一番,并同他商量了一下市佣们的安排。
沈平昌正给院中的梅花树除草,听她这么一说,倒是欣慰地笑出了声。
“看来我彤儿是当真要在一条道上走到黑了。”
关于山脉的用处以及市佣们的安置,一开始沈平昌就没打算参与,但他却一直在一旁观察。
他家彤儿自被婉茹托梦之后,便变了一个人,那是否她做的这些事婉茹都是支持的?
若是如此,他自然不能反对。
只是商道一行艰苦,他不反对并不代表不担心,所以他一直在等着她知难而退。
没成想她像是更激流勇进了。
自那日庄子里的一顿饭,沈雅彤便明白阿耶对她的行为是支持的,眼下说出这番话时,她亦是没多少惊讶,只不过,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说是严家娘子的拜帖,可从头到尾严家娘子都未曾出现过,说是请沈雅玉去赏花,拜帖上却没写名字。
再加上沈平昌此刻的神情,看来,那帖子是他故意借沈雅玉的手给她看的可能性很大了。
他看着眼前的梅花枝丫有些出神,好一会儿才道,“山脉一事是你主动寻着办的,这些事儿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他伸手在她脑袋上摸了摸,“明后天阿耶得出趟远门。”
“年节将至,你二兄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有空替他去巡个铺子,铺子里的管事们都是老人了,有什么不懂的便去问问他们。”
“阿耶要去哪儿?”
“沈家眼下没了生丝,年前定下的那些订单,总要有人上门去退,此等大事,当是阿耶亲自去一趟才行。”
他道,“你大兄大约也快回来了吧?”
沈雅彤点点头,沈骜都是每年年节回来,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他又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你们这些个孩儿,到底谁能让我喝上一口我孙儿的满月酒。”
这边厢沈平昌还为孙儿的满月酒惆怅,而在沈家那间废弃的柴房内,却传出了一阵断子绝孙的惨叫声。
那柴房实在偏僻,里头的惨叫几乎将房顶都掀了去,却依旧无人知晓。
阿宿红着眼,蹲下身冰冷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那个男子,伸手将插在他双|腿间地面上的匕首拔了出来。
这男子被绳索牢牢绑住了四肢,根本动弹不得,见阿宿拿着匕首冷着脸再次靠近,终于经不住尿了出来。
腥臊味一下散开,阿宿猛地眸光一凝。
他方才不过吓唬吓唬他罢了,这里是他与姊姊初遇的地方,他可不想弄脏。
可眼下,他想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