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也许有他的苦衷吧。”扶渊道。忽然的,他又想起来他们刚出事那年,陛下有次来看他,急匆匆的就走了,似乎有什么大事,自那以后,舅舅和陛下都很少来了,不过每隔一两个月还是会来看他一次,“对了,阿宴,你记不记得咱俩刚出事那会儿,出过什么大事吗?”
“九重天太子和上神遇刺重伤将死,凶手是钟山之神——那几年还能有什么事比咱俩这事大?”
“唔,也是。”估计十年前的事情,阿宴也记不清了吧,扶渊想了又想,才道,“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也是关于陛下。”
钟离宴看了扶渊一眼,神色严肃,把周围的空气都带的凝重起来。
“据舅舅和陛下所说,结界开始崩塌是四个月前——四月初左右。而二爷最开始和陛下提这个重塑肌骨的事情,是二月末,陛下不同意,把我和二爷关起来一个多月,突然就下了圣旨——同意了,时间也是四月初。当时我和二爷只顾着乐了,心里虽好奇陛下为何突然回心转意,却也没有深究。我猜——”
二人对视一眼,皆已知晓对方的意思。
天帝不同意扶渊重塑肌骨这事,就是怕半路出了什么岔子;而结界刚开始崩塌,天帝便同意了扶渊和二爷的提议,算是走了一步险棋。成了,便可以暂解燃眉之急;不成,则是扶渊从此灰飞烟灭。
“难道结界崩塌,不是从四月份开始的?”钟离宴问道。
“也可能是,从一开始,陛下和舅舅就知道此事非我来不可,或者说,我才是最优选择。”
钟离宴没有接话,京城的万家灯火穿透夜幕,暖黄色的光隐隐透进东宫,那些尚且活在太平盛世的百姓们,对即将到来的危机还没有任何知觉。
“这件事父皇会昭告天下吗?不然太委屈你了。”钟离宴低声道。
“当然,他说告诉人们已经解决了,才是安抚人心的最好方法。”扶渊道。
“我怕的是,咱们九重天的百姓,毫无危机感,活在歌舞升平里假象里,万一真的打起仗来,对我们而言是早有准备,对他们来说则是飞来横祸,届时百姓恐慌起来,可不是那么好安抚的。”钟离宴的目光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以为你是担心我委屈。”扶渊叹道,也学着钟离宴的样子抱起了胳膊,“想来陛下这么做,也是有把握解决吧。”
“但愿如此。”钟离宴起身,推开窗户,一轮新月已经缓缓沉下去了,“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秋试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要不要去试试?”
“秋、秋试?”九重天的全国性考试,历来都是文试武试都要考,排三个榜,文榜武榜和总榜,总榜顾名思义,就是文试和武试的综合成绩。而四海八荒每百年都会举行一次诸院演武,乃是一大盛事。其宗旨就是让全天下的年轻人互相切磋,相互学习。而九重天历来的传统是,举办诸院演武那届朝试的榜首,就是九重天的领队。只要是当上领队,无论是九重天这样的泱泱大国还是青丘这种小部落,都是何其荣焉!
但今年来的人才不少,也就是所谓的“大年”,九重天内部竞争一定极为激烈。
“得了吧,”扶渊道,“文试我还行,武试岂不是白白送气给人家打?不去不去。”
武试的海选阶段,可都是不许用法力的。对于扶渊这个刚站起来没多久的人来说,那就是送给别人打。别的不说,就单单说他上神的身份,若是连海选的阶段都过不了,那岂不是丢人丢大发了。
“真不去?我倒是很想去呢。”钟离宴回身看他,眸子神采奕奕。
“那你可以微服参加。”扶渊道。碍于身份,钟离宴是不能参加朝试的。
“那赢了也没意思,”钟离宴在厅里来回踱步,“而且越到后面,被发现的可能性就越高。万一考到后面,监场的是舅舅呢?那铁定会被发现。”
为了保证公平,朝试之前,不会公布场次的监考人员名单,监考官本身也不知道。监考官都是当即抽签任命的。
“没意思?看来你不是手痒啊,你是想当领队?”扶渊眯起眼睛。
“哼哼~你猜。”钟离宴来到外厅,从刀剑架上捡了一刀一剑,“小渊,陪我过两招?”
“还望兄长手下留情啊。”扶渊走近,接过那把长刀,刀背上用八分书写着“寂历”二字,掂了掂,感觉有些沉。扶渊把刀抽出来一点,其刃如秋霜,光可鉴人,一看就是把劚玉如泥的宝刀。
钟离宴那把,金色的剑柄,黑色的剑鞘,扶渊看了,只觉得好生熟悉,“这是金乌?”
“是啊,”钟离宴笑笑,宝剑出鞘,漏出玄色的剑身,“以前那把断了之后,又重新铸了一把。金乌这名字,叫习惯了。”
“请。”钟离宴抬手笑道。
“请。”扶渊亦抬手。
敌不动我不动,扶渊一直觉得,先出招的人必定都是沉不住气的,沉不住气的就必定会输。但是如今看来,这想法简直大错特错。
钟离宴出剑速度并不快,像是有意引导着扶渊,扶渊也意识到了钟离宴的游刃有余,便喊道:“不用给我喂招,给我看看你的真正实力!”
“确定?”钟离宴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他。
话音未落,扶渊只觉虎口一麻,寂历已经飞出殿外,落地时刀刃斜插进石板里,映着月辉,闪过扶渊的眼。
哇……哦,这也太……扶渊愣在当场,一时间还不能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实。
“承让。”钟离宴收剑入鞘,“还愣着做甚?快去把你的刀捡回来。”
扶渊这才回过神来,小跑着出去,徒手去拔寂历,白刃纹丝不动,他只好用了法力,才把它拔出来。可见方才钟离宴用了多大力气。扶渊看着刀背上自己的脸,心里道了声得罪。
并非寂历不如金乌,是他和钟离宴差的太多。
“手太生,招式转换之间的凝滞太过明显,另外,力气也不够。不是没怎么练,是根本就没练过吧?”钟离宴把剑放回架子上。
“哪有时间。”扶渊笑容疲惫,双手把寂历送回了刀架上,“以前在沁水时倒看过一些剑谱,却也一直没机会练。”
钟离宴想了想,把金乌也放了回去,才道:“这刀你收着吧。我晓得像你这种境界的人,大部分人连你的身都近不了。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拳脚功夫也多少学一些。”
扶渊看了一眼那把刀,它寒光凛凛,血槽深纵,即使不以“寂历”命名,扶渊也能感受到它大杀四方的寂灭冷清。他摇摇头,“算了,兵者,凶器也。”
“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钟离宴拿下寂历,横在扶渊面前,硬塞到他怀里,“他们都是有灵气的,多培养培养感情,心意相通,危机时刻能护你周全。”
“……好吧。”扶渊双手接过,“不过你确定我这般闹人的性格不会烦到他?”扶渊自然知道这把刀不是钟离宴随意送他的,应该是挑了最适合他的一把。
“……互补,也省得他再这么冷清下去,多磨合磨合就好了。”钟离宴没想到扶渊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
扶渊总觉得,钟离宴这话不太靠谱。
“对了,这都几更天了,你再不睡,一会儿太傅他老人家到了,你课上睡觉他可饶不了你。”扶渊以袖掩面,又打了个哈欠。
“你不知道吗,艾夫子闭关了,今年都三年了。这三年来我一直是自己读书。”钟离宴道。
“欸?是吗?怪不得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到。”艾夫子是扶渊与钟离宴儿时的老师,同时也是天时院院长的师叔,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
“但是……我好像快上朝了啊……”扶渊哀叹。
“今天就上朝?你刚回来,父皇总该让你歇息几天才是。”
“今天不是要表彰一下嘛,就便昭告天下。”扶渊抱着刀,“应付完这些,陛下应该会给个假。”
已经快四更天了,扶渊也没有回连远殿,就在钟离宴这里眯了一小会儿,便睡眼惺忪的上朝去了。
朝上倒没有发生太多事情,退朝后围上来恭喜的人们也被习洛书挡掉了七七八八。
“快些回去睡会吧。”习洛书拧着眉头,却没说一句重话,“听说昨日你与阿宴胡闹至凌晨,往后可不许这样了,太伤身体。年轻也不许这样折腾。”
“是,是,舅舅教训的是,小渊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扶渊笑嘻嘻的应承着,在习洛书又是无奈又是宠溺的目光中登上了马车。
只不过,他不是回连远殿,听习洛书的话去休息,是去另一个地方罢了。
门前的桂花已经开了,馥郁芬芳,可扶渊却觉得这里比他第一次来冷清了不少。
周家别府,周二爷家。
扶渊推门而入,轻唤了一声,没人答应。扶渊左顾右盼了一阵,确定院子里没人,才走了进去,重新关好了门。
“二爷,在吗?”扶渊扣了扣堂屋的门,“小神有大礼相送。”
“……什么大礼?”
啧,果然。故意不出声,让自己误以为他不在。这老头,行事一直按自己的性子来,耽误了大事可有他后悔的了。
“那……我进来了?”扶渊试探道。
“进吧。”
扶渊一进屋,便有馥郁香气扑面而来,二爷坐在圆桌旁,正对着他,在揪一盆茉莉的花瓣。
“说吧,有什么好东西?”二爷抬了一下眼皮,又很快的垂了下去。
扶渊坐在二爷对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包裹。扶渊打开,里面是一件精白的中衣,领口上染了暗红的颜色,似乎是血迹。二爷迟疑了一下,又用包裹重新包起衣服,拿着它起身。
“这里香味儿太浓,我们出去说。”
扶渊跟着二爷来到了后院的竹林里,其中有一套石桌石椅,二人重新坐定,周二爷才小心翼翼的打开包裹,俯下身闻了闻。
“这是我在魔宫里碰到的香,所以没有机会拿到香粉。我熏了一晚上,早上起来时觉得眼睛酸涩,然后流泪至流血,没多长时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二爷可见过这种毒?”
“这衣服你多久没洗了?”二爷嫌弃道。
扶渊:“……我要是洗了那还能留下什么?血味也不重,您凑合着用吧。”
“哼,小崽子。这毒有点意思,你给我送来这个,想要什么报酬?”二爷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扶渊。
“我想让二爷替我瞧瞧,”扶渊伸出手腕,搭在桌子上,“这毒是魔君为了试探我而用的,他过了半天就替我解了毒。我不放心,怕他还有什么后招儿。”
“哼,小小年纪心思忒重。”二爷让他收回手,“一会儿回屋再给你看。那、那个……”
“您想问常兄?”扶渊睨了二爷一眼。
“谁管那个孽徒!”二爷脸一阵红一阵白。
“抱歉啊二爷……我还没回过连远殿呢。”扶渊抱歉的笑笑,“不过您放心,有我的结界在,没人动的了他。而我殿上的人都认为他是来给我治病的医官,自然不会亏待了他,有什么要求也会尽量满足。”
“……对了,你还去了魔宫?”二爷话题转移的虽然生硬,语气里的好奇确实真的。
“嗯,个中缘由暂且还不能解释。朝廷机密,还请二爷替小神保密。”扶渊陪笑拱手,二爷颇为不屑的嘟囔了句谁稀罕。
二人回了堂屋,二爷引着扶渊来到里屋的方桌上,其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有一个造型古朴的脉枕。扶渊坐下,伸出手腕搭在脉枕上,只见二爷掐着扶渊的脉,眉头越蹙越紧。
“换手。”良久,二爷出声,扶渊换了手,眼看着二爷的眉毛就要拧一起去了。
“果然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二爷收回手。
“那敢情好。不过,您皱什么眉呢?”扶渊问道。
“这毒……以阴气为引,刚好与你体内的阴毒相呼应。也就是说,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毒已经解了,但对于你来说,毒虽然解了,但是唤醒了你身体里更为凶险的阴毒……这就不好办了……”二爷的声音愈来愈沉。
“那您再给我压制一次不就得了。”扶渊听懂了。
“哼!你说的倒轻巧!”二爷冷哼,“我上次找到的药,借助老刘花了半辈子时间写的笔记,还花了两年时间。但这个法子已经不能用了,还需要再找,你知道之前给你配的药药材有多难找吗?说不用就不用了……”
二爷叨叨个没完,扶渊也是无可奈何:“那我什么时候会再次毒发?”
“不确定。”二爷摇摇头,“你自己多注意。针灸应该还可以缓解。”
“怎么注意,比如少熬夜,少吃辣?”
“我怎么知道!”别看二爷颓了一个月,吼起人来依旧是底气十足,“你是第一个中毒的,要注意什么不应该是你最清楚吗?!对了,还有一事,你现在这血气不足,亏得严重……”
“正是放血的好时节。”扶渊一拍手,故意气他。
“还放什么血?”二爷拉下脸来,“还嫌在北境放血放得不够吗?我给你开几幅补气血的药,麻溜的付钱。”
“……强买强卖嘛这不是。我俸禄刚下来你就要敲钱……好好好我现在就付您别生气。”扶渊拿了笔,在纸上写了字据,双手奉上。
“嗯,行了!”二爷扫了那张字据一眼,“上神好走不送!药您今晚差人过来取。”
还因为常令的事生气呢。扶渊认识二爷许多年,这人总是说翻脸就翻脸,只不过第一次置这么久的气。那人是他徒弟,他这么生气也是正常。扶渊知道,二爷这个脾气,自己肯定是越劝越糟,不如不劝的好。
既然二爷下了逐客令,那么扶渊也只能起身告辞。
出了门,扶渊便看到了东宫的车,车旁站着一名玄衣男子。他见了扶渊,赶忙迎了上来。
“你是折影?”眼前男子与折卿有几分相似,似乎是折卿的弟弟,东宫的侍卫长,“阿宴有什么事吗?”
“正是。”折影行礼,脸色悲戚难看,“承蒙上神还记得在下。太子殿下……他……”
“他怎么了?”看着折影吞吞吐吐的样子,扶渊没由来的烦躁起来。
“太子殿下……他、殿下他突然病得很严重,阿姊说……恐怕快不行了。”说到这里,折影已是泪声俱下。
【作者题外话】:作者注:1八分书:是隶书的一种,又叫“分书”或者“分隶”,可以理解为篆书的前身。2劚玉如泥:音同“竹”,这字真的超难写。可以理解为“削铁如泥”。3:“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引自《孙子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