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杨砳,对于网络上有关我以及我太太的传言,我澄清如下。我与我太太的情感状况目前良好,我太太是一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接受过七年专业的心理学训练,在她的职业生涯中,我一路见证她用专业能力帮助了数不清的来访人。在本次事件中,她是完全的受害者,在整件事中,只有一个人有错,那就是犯罪嫌疑人,希望大家可以明辨是非,不被来源不明的流言左右,对于不实传言,我们将采取法律措施……”
视频只有两分钟,宋同宜可以猜到下面的评论会有些什么。
果然,第一条是好帅,第二条是护妻,紧接着开始分析他桌子上摆着的照片,她没再刷下去,杨砳这样的男人,像叠buff一样拥有众多的属性,帅气的男人、帅气又年轻的男人、帅气年轻又有钱的男人,他无论说什么都有人信的,她曾经就深受其害。这样的新闻只是在坊间给他又添一笔谈资罢了。
不久之后,另一条采访视频被送上热门,视频里的女性背对镜头,声音也做了变声处理,宋同宜听了两秒就知道是孟小姐,看到她目前很安全,宋同宜松了一口气。孟小姐在镜头面前对记者说出了自己的经历,那些不堪的、隐秘的,本应只能在她的工作室里说出口的内容,她如今选择把这些经历晾晒在阳光下。
视频中间插入的孟小姐受伤的照片触目惊心,记者问她:“为什么愿意说出这些。”
孟小姐的肩膀抖动,声音却坚定:“我曾在宋老师的心理咨询工作室寻求帮助,如今却因为我的事情令无辜的人受害,宋老师从来没有给我提供过任何具体的建议,但我却在那里重拾了勇气,我开始反抗我前夫的暴力,这反抗一直持续到现在,我收获的勇气让我决定站出来,我想通过这次采访对宋老师表示感谢和歉意,顺便也告诉我的前夫,你再也没法伤害到我了!”
甚至连梁佩兰也发了一条社交媒体,在一圈心理学内容科普里,其中一条夸奖宋同宜的尤为引人注目,梁老师说,直到现在,宋同宜依旧是她最优秀的学生,配图是宋同宜毕业论文的封面一角,上面写着宋同宜和指导教师梁佩兰的名字。她的同学和同行也跟着转发,程乐游转发的次数之多,她划了三分钟也没划到底。
网友热烈的讨论终于在一小时后蓝底白字的警方通报发出后逐渐平息。“蓄意报复”、“危害社会治安”、“情节严重”,这些字眼足以将那个男人送进他早就该去的地方。
一乐科技紧接着发布公告,宣布成立“反家庭暴力基金会”,致力于帮助那些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孟小姐将是他们的第一个帮助对象。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宋同宜的身份由“惯犯”到“完美受害者”的转变只用了不到一天。
她抬起头,日光晒得她睁不开眼睛,只好抬手遮住猛烈的日头。
手机突然振动。是李颜君发来短信:下午的阳光是不是还不错?
的确不错。
等杨砳在天台找到她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杨砳站到她面前,遮住了她的视线,宋同宜抬起头看着他,他的胡子已经刮掉了,现在的样子和刚才视频里的人如出一辙。
宋同宜拍拍她旁边的空位,示意他坐下,杨砳坐到她旁边,夕阳终于又出现在她眼前。她看着天边火红的云彩,开口问他:“你现在想谈谈吗?”
杨砳掏出烟盒,按下打火机点燃,在她旁边吞吐烟雾。
宋同宜突然伸手,夺下他手里的香烟,狠狠按灭在长椅扶手上。
“我知道你不爱说话,所以这次依旧是我来说。”宋同宜靠在椅背上,把手缩进病号服袖筒里,她决定从头讲起。
“说来奇怪,我真正喜欢上你是以为你也喜欢我,虽然这后来被证明是个误会。你呢?你又为什么喜欢我?”宋同宜没指望他回答。
于是她继续说:“我现在依旧愿意相信你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有时候我甚至以为你有一点点爱我,那些我们一起回家的路,路边的烤红薯,你的自行车后座,还有你帮我打的架,我受伤时你的脊背,动物园里揽住我的肩的你的手,宿舍楼下的吻,每天出门时的吻,我迷路时立刻出现在我眼前的你,还有这几天的事。哦,还有你每次都走我左边,我现在也相信这些是真的。”
“可也就仅此而已了是不是?”
宋同宜看向旁边的男人,他低着头,双手手肘支在膝盖上,像一只颓败的鸵鸟。
“你紧紧攥着一颗心,时不时大发慈悲从指缝里透出一点儿爱来施舍给我,我追得紧了你就多给点儿,不追了就不给,电话多打两次就早点回家,不打就不回。你像放风筝一样,线紧了就松一松,松了再紧紧,风筝线断了你也懒得追,断了就断了吧。”
“我本以为我靠着这点儿爱就能和你过下去,我都已经打算闭上眼睛了,真的。可我低估了自己的贪婪,有了一就想得到二,有了二还想拥有三,我想要拥有更多,想要全部的你,想要全部的,你的爱。”
宋同宜叹了口气,“我以前读弗洛姆《爱的艺术》,他的书里说,所有自以为无私奉献的爱其实都有目的,那些打着无私的爱旗号的人都有所图,有人追求满足感、有人满足奉献欲。”她读书的时候还不相信,在那本书旁边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她那时候满心以为,爱就该纯粹且毫无目的,爱就是爱本身。
“后来才发现我也不能免俗。”
宋同宜深吸一口气,转头看着杨砳的侧脸,说出这句话需要勇气,“杨砳,我爱上你,于是也期待你爱我。”
杨砳只是转过头,伸手握住宋同宜袖子下的手。
“可惜你太小气,我高估了你的大方,你小气到只愿意给我钱、房子和包,任何可以让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的事你都不愿做,任何与爱有关的事你似乎都避之不及。我有时候是真的怀疑你和我结婚的目的,你不会就是为了和我上床吧?毕竟你好像只对这件事感兴趣。”
他们之间这方面的交流也相当纯粹,并不以繁衍为目的。
“我曾站在咱们家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前,反复咀嚼着过去,一遍一遍,我一度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可再饱满的果实也经不起我这样反刍,在它连渣也不剩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记忆其实是不准确的,它是被人脑加工过的产物。我现在和你说这些的时候仍然不免怀疑,我以为的那些美好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我自己脑补出来的美好想象。”
宋同宜小时候打死也不相信《黑猫警长》只有五集,人们总是会自动拉长自己脑海中对美好经历的回忆,这是大脑对人类的保护。等到她长大,搜遍所有搜索引擎,才不甘不愿地承认《黑猫警长》的确只有五集。她自以为的那些相爱的细节的确只有一点点。
“杨砳,我时常回忆过往,想找到我们的关系发生变化的节点,我想啊想,发现压死骆驼的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稻草。其实上学的时候你就很忙,只是后来更忙了而已。”
“你对我小气,对别人却大方,你的那点喜欢放在别人身上也是可以的,甚至比对我还要多一点,我见过你喜欢别人的样子,你给她拍照,陪她过生日,也陪她看电影,我对你都曾经纠结过要不要去你的学校,你倒是很大方的把名额都让给她了。我们结婚第二天给你打电话的是她吧,要是她打得早一点,或者回来得早一点,你是不是就不和我结婚了。”
有些更不堪的宋同宜没有说出口,你会吻她吗?你会和她上床吗?或者你想和她生一个孩子吗?或许会吧。她想问问他,等他那么多次到底为什么没来,话要出口又觉得没意思。
杨砳握紧她的手,转头看向她,他的镜片里是漫天的火烧云,宋同宜都看不清他的眼睛,“同宜,如果是因为周云,我可以肯定,事情不是……”
宋同宜抽出手,她不知道事情还能变成哪样,她打断杨砳:“相信我,杨砳,对于你们的事情,我可能比你清楚得多。”
宋同宜这话不假,她想要通过离家出走泄愤,住在程乐游家里的那一个月里,她总是下意识的把自己和别人比较,连边边角角也不放过,那段录音被她反反复复拉出来,逐字逐句的反刍。一个月足够形成习惯,这些细小的念头在她大脑里东游西窜令人不得安宁,当她发现自己对此越来越熟练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究竟有多可怕,消除一个习惯比形成习惯花的时间更久,她一直努力到现在。
“其实这都不是关键,我决定和你离婚的时候,脑子里连一点点她的影子都没有,真的。反而都是一些小事,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是有一天我去给你送文件,那时候你们公司已经搬进新大楼,我下了电梯,站在你办公室那一层,透过透明的会议室看向你,你的手臂撑在桌子上,手中的文件被卷成一个筒在空中比划着什么,一桌人眼都不眨地看着你在白板上指点江山,而我接到了程乐游打来的第三个电话,我又迟到了,因为我早晨要先去一趟洗衣店,你知道我常去的那家洗衣店在哪里吗杨砳?”
宋同宜知道杨砳肯定是不知道的。
她现在才明白,她之前坐在梁老师的办公室里,老师说她“否定”指的是什么,她不是在否定周云的影响,她真正否定的是那些自己提都不敢提的事,直到渐渐演变成压抑,但是她现在敢说出口了。
“我发现我嫉妒你。”
“杨砳,这场婚姻先是夺走了我的姓名,当某一天甚至连我的来访人都开始叫我杨太太的时候,这种嫉妒达到了巅峰。后来这情感变得微妙,嫉妒里掺杂着不甘,它夺走了我的睡眠,紧接着夺走了我的安全感。”
“我今年就要二十九岁了,要是我毕业那年和程乐游一起走,我们现在都该博士毕业了,我说这些也并不是想怪你,都是我自己选的,我自己走进了那个我亲手打造的牢笼,即使那个牢笼看起来明晃晃又亮堂堂,即使你手上也没有拿着鞭子。”
“我开始害怕,害怕自己变成书里的那些疯女人,弗洛伊德甚至造了一个病症来形容她们——歇斯底里症,我摔碗那天你也见到了,症状初现端倪。”
宋同宜见过太多反目的夫妻,也见识过他们之间的算计、纠缠、辱骂,他们甚至在她的工作室里大打出手,她常常震惊于他们的关系变化,他们抱着拯救婚姻的目的来她这里做咨询,却各自占据沙发的两端,然后用最恶毒的词汇互相攻击着对方。有时候她内心庆幸,庆幸她和杨砳还没有变成这个样子,可他们其实只比这些夫妻好一点而已。
“我也在反思,反思我在这段感情里的错误,最后发现我的自我中心症状也很明显,我只要爱着人就高兴,被人爱更快乐,我以己度人,觉得你也该这样,可是你好像被人爱着也不太快乐,我想了很久才明白,爱是被爱,被人接受的爱才算爱,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想不想要我的爱,只是一厢情愿的统统给你,这是我能想到的我在这段感情里唯一的错处。”
可是宋同宜也不想道歉。
宋同宜不太习惯在别人面前剖析自己的心理活动,这无异于给自己动手术,她想起了小学语文某篇课文里,一个大夫让助手捧着镜子照着自己的腹腔,给自己做阑尾手术,她看得心有戚戚,仿佛自己在自己肚子上划刀一般,她如今也能捧起镜子,照清自己的心,划上两刀,就当治疗。
黄昏又涌过来,那棵风铃木的枝丫像细密的手指,握住了赤色的晚霞。她一直很喜欢黄昏,她不明白“只是近黄昏”究竟有什么不好。她小时候上地理课,最喜欢扒拉着地球仪数着经纬线,算冬至和夏至的日照时长,只因为一句话:“晨昏线的一头是黄昏,那另一头一定是黎明。”虽然地理老师说这句话的时候操着阴山口音,但她还是把这个知识点当做人生指南,它们一体两面,难舍难分,同时发生。
她从一个黄昏出发,度过了漫长的黑夜,马上将要一个人迎来黎明。
宋同宜转过头,笑得轻松,对杨砳说出今天最后一句话:“杨砳,我现在不想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