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砳站在病房外听着里面的人讲话,讲话的人是他帮老杨请的护工老周。老周行情紧俏,但为了能让严女士好好休息,杨砳花了三倍价钱把老周挖来。挖人场面也非常符合一乐科技一贯的抢人原则,隔几分钟说一个数字,直到对面的人同意为止。
一个礼拜以来,杨砳每天来坐坐就走,反倒是老周承担了大夫说的手术前多帮病人放松心情的责任。他和老杨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他做人儿子这么多年,总结出来的父与子的最佳相处模式就是沉默。
他小时候看过宋同宜给他的漫画,《父与子》,黑白的纸页上一大一小两个人不停犯傻,六格漫画上没有对白,但父子两个无需对话也能犯傻犯到一块去。
无需对话和不能对话是不一样的。
当时宋同宜在他旁边笑得前仰后合,他翻了两页觉得这漫画应该改名叫《父与女》才对,宋同宜和老宋更像画中人。最后索性把漫画还给她。
“您儿子是干什么工作的?”病房里老周坐在老杨床边,他太知道老父亲们都想听到些什么。
“自己开了一家公司,在g市。”老杨在陌生人面前少见地出现了表达欲,末了加了一句,“就是小打小闹。”
“自己当老板啊,看着就有出息,一表人才的。”
“还行还行。”老杨呵呵笑了两声。
“老杨你还谦虚,我看这单人间也是儿子帮你办的吧,还找了主任手术。”老周想到了杨砳在他面前面无表情的不停加价的那天。
“肯定是你们教育得好,不像我那儿子,现在还得我们帮着贴补。”
“一般吧,也没怎么教育。”
“离这么远,还能抽出这么长时间回来,也够孝顺。”老周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你们到底怎么教育的?我那儿子不成器,但孙子说不定还能挽救挽救。”
老杨靠着床头,本想大谈一番棍棒教育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但他一想到老周的孙子才刚满月,嘴里的话就变成了:“我和他妈没怎么管过他,都是他自己自己打拼到现在。”
老杨说完又觉得自己是老了,人老了才会心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
“小杨上的哪所大学?成绩应该也很好吧?”
“就a大。”状似无意的炫耀需要十足的技巧,老杨的语气也拿捏得到位,整体平静,但尾音上扬,“我年轻的时候也在那儿上学。”
老周听到后彻底失望了。
“子承父业啊。”
老周把小杨的出息归结为龙生龙凤生凤,他想起自己教训儿子的时候儿媳在旁边说过的话:抛开基因谈教育是不全面的。他自己在工厂里干了一辈子,退休后还要出来打工,儿子现在能坐办公室倒也算满意。老周又对比了一番自己和自己八十岁的老爹,更加发觉老话有它的道理。
“算是吧,我儿子很小就每天吵吵着要读我读过的大学。他那时候还没我大腿高。”老杨又使用了刚才的技巧。虽然他们读的不是同一个专业,但老杨没提。
杨砳的手握住门把,整个人像钉在地上,他倒是没想到老杨会跟别人这么说,他突然很想抽一根烟。
“杨先生?怎么不进去?”护士小姐站在她身后,正准备进去帮老杨换药。
杨砳听到身后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他把烟盒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又冲护士笑笑,帮她打开门,跟在她身后进入病房。
护士小姐刚毕业,扎针不太顺手,扎了三次都没成功,老杨瞥了杨砳一眼,转头和颜悦色地安慰护士不要紧。
杨砳知道他爸就是这样的人,信奉拳头和怒火不能对着女人,他作为家里的唯二的男人,自然只能承接所有怒火。
不过他连这点儿优点都没遗传到,他曾在一天之内打算威胁两个女人,对孟小姐倒是算不上威胁,但他确实是抱着威胁的心态去找她谈的,还好她答应得痛快,马上就接受了采访。周云那里费了点事,从她弟弟、她爸还有她公司那里绕了一大圈才逼着她去道歉,这个人向来只会为钱低头的。
杨砳把这当做他们父子的又一不同,对这不同之处的笃定洗刷了他缺少绅士风度罪恶感。
第四次终于成功,护士如释重负,连忙端起托盘远离现场。
杨砳双手插在口袋里,盯着输液管里透明的液体一滴滴落下,他先安排老周先去吃饭,然后坐在老周的位置上。
仅剩两个人的空间里,杨砳很少见地想同自己的老父对话。
他从床头柜上拿起一只苹果,慢慢从中间削起,酝酿了许久,直到苹果削到一半的时候他开口:“老杨,你当年改我志愿,就是因为这个?因为一句我都不记得的话?”
老父亲的尊严瞬间扫地。
每一个儿子都有崇拜父亲的时期,小时候小朋友之间比爸爸,他的爸爸总要占一个最字,他的爸爸最高、他的爸爸最好看、他的爸爸力气最大、他的爸爸学历最高,他爸爸连戴眼镜都是优点,他可以清楚的跟别的小朋友说出那些他根本不懂的专业名词和不知道在哪里的工作地点。杨砳的崇拜持续到七岁为止,开始上小学的他终于到了老杨认为可以挨打的年纪。
但老杨不能承认,他提一口气:“我那是让你少走弯路,你为了一个姑娘,怎么前途都不顾,她要是喜欢你,就应该和你去一个学校!”
老杨看着儿子那张肖似自己的脸,他其实也不知道这两个理由到底各占多少比例,或许是四六开,或许是三七分,但无论哪个,他都肯定不想让他走弯路的那个占多数。全国还能有哪座城市比得上首都,他坚信那里一定是能让杨砳快速抵达“罗马”的地方。
因为他这一生走过太多弯路,事业、爱情和婚姻,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让他走上一条岔路:因为爱情没有娶领导的女儿,因为书生气被人排挤,因为不够圆融被发配到外地工作,妻子为了跟他一起走而丢掉了工作,可在一起也没有让他们情比金坚,他成了妻子抱怨和发泄的出口,从此只能默默承受来自妻子的怒气。
每一个决定造成的结果都像块石头一样砸得他七荤八素,三块石头摞在一起,压得他直不起腰,连遥望“罗马”都难。他只能怪自己的父亲给他起名起得不好,人如其名,杨磊杨磊,简直就像一语成谶。
所以他给自己的儿子起名的时候出于实用的角度去掉了一块石头,不管怎样,他都希望儿子走过的弯路能比自己少,哪怕少一点儿也是少。
老杨自认不像老宋那般附庸风雅,老宋给自己女儿起名也要做作地从古诗里找,问他是哪首诗,他早就忘了。但附庸风雅也不妨碍宋同宜甜甜地叫老宋爸爸,即使后来宋同宜也这样叫过他,杨砳倒是从那之后只叫他老杨。
儿子还不成器,弯路一点儿没少,绕到g市去还被儿媳甩,搞得现在连个叫他爸爸的人都没有。
杨砳削完了一整只苹果,皮一点儿没断。他把削好的苹果放在床头柜,转身走了,连老周打招呼都没理。
他们都不知道,他没有给他的姑娘放弃前途的机会。
他几乎是“逃”回了g市,下了飞机直接打车去了梁佩兰工作室——他能想到的唯一可去的地方。
当他坐在梁佩兰工作室里的单人巴塞罗那椅上,指尖触到身下的皮革时,疼痛才传来,他伸出手掌,原来是削苹果的时候割伤了,血迹被他蹭到衬衫上,两厘米的伤口,提醒他这是现实。
“止住血了,如果晚上还流血的话你需要去医院。”梁佩兰帮杨砳简单包扎后坐回自己的位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的咨询应该是明天晚上。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这次会提前来吗?”
杨砳举着那只裹满纱布的手,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我也不知道。”
梁老师对他笑了笑,指尖轻点沙发扶手,“杨砳,你这次没有选择那张长沙发。”
杨砳这才发现自己这次坐在了长沙发旁边的单人位上。
梁老师翻开笔记本,“看来你这次不打算睡觉。”
“我想你应该准备好和我谈一谈了。”
沉默了一会儿,梁佩兰问他:“你今天见了谁?”
杨砳向后倒在椅背上,肩膀也塌下去,“我爸。”
“可以说说你们聊了什么吗?”
“一点以前的事。”
梁佩兰示意他继续。
杨砳看着天花板,“他改了我的高考志愿。”他终于可以和他们家以外的人谈起,不知不觉间松了一口气。
梁佩兰皱了皱眉,“你当时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杨砳重复着梁佩兰的话,什么感觉,好像先是一片空白,然后是愤怒。他明明上午刚刚回复了宋同宜的信息,他甚至都准备好了如何和她表白,他要站在她面前问她“我做你男朋友怎么样?”他要在电影院里拉她的手,如果她同意,他还要吻她的脸颊。
如果他再早一点的话,如果他再早一点,而不是在截止前一分钟查看的话。他本来想拍一张照片给宋同宜看,告诉她我没有骗你,我只填了你想去的那一所学校。可取景框里的文字却变成了a大,他移开相机,愣了两秒后确认自己没看错,手忙脚乱地想要找到修改按键的时候,十二点的钟声敲响。
一切都像幻影一般消失,那个蓝色的按键就像灰姑娘的裙摆一般变回了灰扑扑的样子。
那天他生平第一次喊了老杨的全名,父子两个额角青筋凸起,红着脸在客厅争吵,父亲辱骂儿子没有出息,儿子讽刺父亲要是有出息就不会待在这个地方。老杨的巴掌要扇下来的时候,杨砳一伸手就轻而易举地拦住了老杨,他们两个很久都没有站在一起过,他才发觉自己已经高出自己的父亲不少,他们先是砸了手机,后来又摔了电脑。
杨砳十八岁的成人礼是——反抗。
“我连反抗都要拿她做借口。”杨砳把双手枕在脑后,语气淡淡,“我先去了学校,再去教育局。所有人都说a大很好,和z大是一样好的。他们都不明白这两所学校到底哪里不一样。”
他们还说他错过了时机。
他一个人走在街上,在电影院门口的便利店随手指了一盒烟,红色的,他蹲在电影院旁边的角落里,第一次抽烟。当他吸完第一口,被呛出眼泪后他才看清了手里的红色烟盒上写的是什么,黄鹤楼,是他爸抽了半辈子的烟。
他那一天才知道严女士总说的“你们俩真像”是什么意思。
这是血缘的诅咒。
他的父亲连他的密码是宋同宜生日都能猜到。
“后来呢?”
后来眼泪把烟头浇灭。
“那天的天气其实很好。”他抬头就能看到溶溶斜阳,可他和满地烟头一起蹲在角落里,他多希望宋同宜能走过来,走过来发现他。他们离得那样近,最近的时候只隔着一面墙,他都能听到她数数的声音,他却不敢走向她。
手机早在中午就变成零件,他折回刚才的便利店给宋同宜打电话,他隔着一条马路听宋同宜说瞎话,然后见她把那杯拿铁丢进垃圾桶。
等到宋同宜终于准备回家,他隔着五十米跟在她身后,过桥的时候没想到她又怒气冲冲地折返,他慌乱躲在一颗丁香下,看她和自己擦肩而过。他跟在她身后进了电影院,又买了票,一个人躲在后排,3d眼镜后,原来那个美轮美奂的星球名叫潘多拉。
她怎么又哭了,她今天本来应该笑。
原来他不能陪她回家的时候,她是这样撒丫子狂奔,她在前面跑,他只能在后面也跟着跑起来。
等她冲进楼道,熟悉的哭声传进他的耳朵。
“你当时什么感觉?”
他站在她家楼下,看着她房间的灯,又一次想认真和她说对不起。
“放榜那天,我其实想问问她,我没有和你去一所学校,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没有问出口,她那天终于没再哭,她松开的我的手,说再也不要和我一起回家。”
没有人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