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夜幕悄悄来临,春末的夜晚已然浮现淡淡的星河,凉风嗖嗖地从人脸上划过,空气却极为潮湿闷热,纪锦棠那件灰色衬衣饱受摧残,干了湿湿了干,还没来得及换,又跟着他披荆斩棘。
夜幕下的法医中心整座大楼只有一层楼亮着光,老吴这一组人还在认真工作,尸检和化验。苏之淮带着纪锦棠来到法医中心,两人默契对视,纪锦棠小声说:“靠你了,把他们支开,不然这群人三观要碎裂了。”
苏之淮轻笑一声:“放心,我已经想好怎么做了。”
“哦?鬼帝大人何时变得这么机灵了?”纪锦棠一挑眉,笑嘻嘻地说。
“闭嘴!”
纪锦棠乖乖把嘴闭上,然后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
只见苏之淮一人走进老吴的办公室,把纪锦棠仍在了过道里。纪锦棠双手插兜,抿了抿嘴角,开始四处瞎看。他好奇宝宝一样在墙上东抠抠西刮刮,又趴在别人办公室门口偷偷往里看。
良久,苏之淮带着老吴从办公室出来,两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老吴在走廊里大喊了一声:“各位,刘队长轻大家去高级餐厅吃宵夜,大伙儿先休息一下,咱们走!”
整组人听到有好吃的,累了一整天的他们立马像打了鸡血,想到可以饱餐一顿,刚刚还死气沉沉的法医中心立马变得闹腾了起来。
老吴手里攥着一张会员卡,上面赫然写着“今宵旋转餐厅”几个大字。他很犹豫地转头看着苏之淮:“刘队长,这餐厅太贵了,这实在是太让你破费了。”
“没事儿老吴,你们这一组人一直都非常照顾我们刑警队,我请你吃饭应该的,结账的时候那这张卡,里面充了钱,往贵了点!管够!我也要犒劳犒劳咱们法医中心的同事,我还有别的事情,就不跟你们去了,你们吃得开心!”苏之淮大手一挥,一副土豪模样。
老吴笑了笑:“既然刘队这么说,那老朽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苏之淮轻笑:“去吧去吧!”
他和纪锦棠两人注视着法医中心的人离开,欢声笑语渐渐散去,纪锦棠撞了撞他的肩膀,调侃道:“你发财了?还是中奖了?今宵旋转餐厅有多贵你知道吗?”
“没事,那张会员卡是你的!”苏之淮拍了拍他的肩膀,扬长而去。
纪锦棠瞬间觉得肉疼,捂住胸口,发出一阵哀嚎:“你堂堂鬼帝大人竟然偷我一个凡人的会员卡,尽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你的节操呢?”
纪锦棠追着苏之淮来到了殓房门口,刚刚还追逐打闹的两人立刻停了下来,苏之淮转头凝视着纪锦棠的双眼,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纪锦棠的神经随着他的动作而立刻绷紧,刚刚流散在眼神中的散漫和欢笑瞬间消失,他眼眸陡然变得极为深邃,亮得惊人。苏之淮小心翼翼地推开殓房的门,本就因为停尸而冷气开很足的房间里突然笼罩着一股刺骨的阴寒之气。
房间墙面白的像是刚刚被粉刷过,纪锦棠有种自己身处于大雪山中的错觉,头顶的灯将房间照得通亮,两人的脚步声十分清晰,与空调发出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整个夜幕下的法医中心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空当中。
这两人呆在一起,别说一个飞僵,就算是僵尸王恒烛也要忌惮三分,苏之淮艺高人胆大,独自走到尸体旁边,仔细观察,经过了一整天,尸体的面色开始发青,嘴唇也变得乌黑,通体雪白的皮肤下黑漆漆的脉络清晰可见,像一张蜘蛛网铺在尸体上。
纪锦棠懒洋洋地靠在墙上,侧过身对苏之淮说:“别看了,你也看不出花儿来,目前能做的只有等,如果我没猜错,子时来临,这个飞僵必然会有大动作。”
苏之淮抬头看了看殓房的时钟,还差几分钟便是11点,也就是子时的开始。他总算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度秒如年,越是那么最后几分钟,越是难熬,满心的期待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总会让人忍不住想掐掉这个等待的时间。
纪锦棠没有抬头看殓房墙壁上的时钟,他似乎心中有自己的节奏,就当时钟刚刚迈入11点整的时候,他闭上的双眼猛的睁开,双瞳仿佛射出一道光芒,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来自遥远天边的咒语在两人的耳畔响起。
“尸立兮,无畏兮,尸行兮,归巢兮,摒三界之缚,断六道之律,饮生者之血,破死者之狱。”
这句咒语来来回回在两人的脑海里不断撞击,似乎是道尽了僵尸的一切,苏之淮闭上眼睛,用自己的力量在追寻施咒者的身份和位置,纪锦棠则绷起神经,背靠墙壁,环视四周,右手握住插在身后的挽灵笛。
躺在解剖台上的尸体突然弹了起来,倏地睁开双眼,那眼神黯淡无光却又森冷可怖,这尸体发出低沉而嘶哑的哀嚎,一步一步地走向殓房外。苏之淮手掌轻轻一挥,这自己行走的僵尸身上瞬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膜。
“这是?”纪锦棠问道。
“现在才十一点钟,他这么在大街上行走,遇到行人岂不是要天下大乱?”苏之淮说。
“还是鬼帝大人想的周到,你在这僵尸身上施法,只能让你我看见吧?”纪锦棠继续追问。
“不错,其他阳间的凡人没有阴阳眼,是看不到他的。”苏之淮拉上纪锦棠,“别废话,赶紧跟上去。”
这僵尸仿佛是牵线木偶,被人用看不见的丝线拉着往前走,只见他的肩膀像是生了锈,不得动弹,手臂别扭地挥动,脚步十分愚钝,却又可怜。纪锦棠本想笑出声,可一想到这无辜的人生前也许还是寻常人家的好老公,好爸爸,好儿子,或许还是某些岗位上的顶梁柱,他的面色刹那间就沉了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跟着僵尸从法医中心走了出去,苏之淮一回头,眼眸轻闪,整座大楼的监控摄像瞬间失灵,就连道路两旁的路灯都跟着忽明忽暗,发出“滋滋”的声响。午夜的大街上人烟稀少,偶尔有一两个醉酒的青年在街头嬉笑打闹,僵尸从他们身旁路过,小青年不自觉的裹紧了衣裳,忍不住地打了个喷嚏:“怎么突然这么冷?”
纪锦棠和苏之淮两人更像是幽灵,悄悄地跟在后面,注视着僵尸的方向,一刻也不敢放松。潮湿的空气夹杂着城市的烟火笼罩着整片街道,凄厉的阴风从街道的四面八方涌来,从两人的领口灌进,纪锦棠挠了挠头,有一种身在寒冬的错觉。
时间像是停下了脚步,纪锦棠觉得自己走了一个世纪。他们穿过繁华的都市密林,街边的霓虹也越来越少,橘红色的夜空变得越来越淡,夜色渐浓,寒意渐深,那句一直飘荡在两人耳畔的咒语却越来越响。
突然一阵骚动从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摧古拉朽的席卷了空荡荡的街道。两人驻足,相互对视,觉得事有蹊跷。
苏之淮大手一挥,那具隐藏在薄膜下的僵尸便停了下来,成为了一座雕像。纪锦棠一马当先的往发出响声的角落走去,苏之淮愣了一会儿便跟了上去。
越往里走死气越浓,纪锦棠的眉头微微一皱,他毫不犹豫地抽出挽灵笛。笛子的光越来越亮,将他的轮廓在夜色下映的越发深邃。
“定!”一声洪亮而坚定的吼叫声从深处传来,只听见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夹杂着一连串轻微的爆炸声,那声音像是小型的炮仗所发出的。
两人定睛一看,是一位身着青灰色长衫的老和尚,而他前方的是一具浑身长满脓疮的绿僵。绿僵被老和尚用佛珠牢牢困住,身上燃起一阵火花。
“林大师?”纪锦棠吃了一惊,“想不到在这里能碰到大师您!”
林大师转头看见二人,镇定自若,“原来是二位施主,阿弥陀佛!”
纪锦棠刚准备张嘴开始七大姑八大姨般的嘘寒问暖,结果被苏之淮粗暴的打断:“闭嘴,还不快帮忙!”
纪锦棠大爷一样靠在墙上,收好挽灵笛,点了根烟,逍遥自在的抽了起来:“鬼帝大人在这里,哪还需要小人出手呢?”纪锦棠笑嘻嘻的样子十分欠揍。
“你!”苏之淮一时语塞,脑海中搜索了很多语句,竟然没有一句可以表达此时的心情,于是蹩脚地爆了粗口:“你大爷的!”
向来温润玉如的苏之淮这句粗口,让纪锦棠笑的人仰马翻,差点笑过了河。片刻后,他精神分裂般的瞬间收起笑容,走到林大师身边,毕恭毕敬地说:“大师,让我来吧!”
林大师作为一个人间的修道高人,除了上次月云寺大发雷霆之外,一生都是心如止水,眼下这种情况,他却觉得自己义不容辞。还没等纪锦棠出手,林大师便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纪锦棠惊讶的看着他,只觉得这老和尚四周闪着佛祖般的金色光芒,在这浓郁的夜色中十分耀眼。
林大师在睁眼的一瞬间,身上的佛光变得更加明亮,几乎能照亮整个角落。
纪锦棠和苏之淮对视了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跟苏之淮说:瞧!不要小瞧佛门中的任何一个人。
“收!”林大师苍劲有力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那些被打入绿僵身体里的和散落在地上的佛珠暴起巨大的火光,纪锦棠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火光的温度将午夜的凉意驱赶,而绿僵身上燃起了苍白色的火焰。
刹那间,绿僵的哀嚎惊天动地,地上都隐约有裂缝在蔓延。苏之淮见状,皱了皱眉,只见他拿出金光闪闪的勾魂笔,轻轻一挥动,便将周围落下了结界,僵尸的嚎叫便被锁在了这个狭小的空间当中。
这里已经是阳城的城乡结合部,楼房普遍不高,老旧的建筑里却还住了很多人,那些午夜还没睡的夜猫子听到动静从窗户探出脑袋,想一看究竟,却发现视野里空空如也,只有一片看不见底的漆黑,如深渊般凝视着他们。
佛珠在一瞬间又完好无损的回到了林大师的手中,而绿僵在火光中化为了灰烬,纪锦棠冷冷的凝视着这直冲天际的火苗,嘴角轻挑,不咸不淡地说:“我就说不需要我动手嘛!”
然后这熊汉子一改对林大师的恭敬,没大没小的将手搭在老和尚的肩膀上:“大师,你怎么这么晚出现在这里?这绿僵是哪里来的?”
林大师抬头看了一眼纪锦棠,叹了一口气:“施主有所不知,阳城近来有妖异之相,老和尚我便从月云寺出来,想一探究竟,发现是僵尸作乱,奈何老朽法力低微,始终找不到幕后的真凶,只能见一个,杀一个。”
纪锦棠一抬下巴:“哦?大师昨晚是不是碰到了无法对付的高手了?”
苏之淮和林大师同时神色一凌,不约而同地说:“你怎么知道?”
“哎,今早咱们这位鬼帝大人接到领导通知,说是阳城街头发现一具死状极为怪异的尸体,到了之后我们发现这人应该是死于飞僵之手,而飞僵竟然把尸体弃之不顾,结合阳城近日只见生魂不见死尸的情况,我猜尸体应该是被飞僵带到某种地方藏了起来,能让飞僵终止自己的行为的,恐怕阳城没几个人,而大师刚刚一番言论,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昨夜子时,逼退飞僵而却又无法消灭飞僵的人应该就是林大师你了。”纪锦棠胸有成竹。
“纪施主好生聪明,老朽昨夜的确碰到了可飞天遁地的僵尸,不止如此,此僵尸可隔空吸食人血,残忍至极,奈何老朽无法将其消灭,让他逃走了,这一逃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的人遭殃,阿弥陀佛。”林大师无奈地摇了摇头。
纪锦棠的脸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他轻轻拍了怕林大师,指了指自己:“大师,这不是还有我吗?我要是不行,咱们这位鬼帝大人再出马,管他是什么妖魔鬼怪,绝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苏之淮闻声白了他一眼,然后很有礼貌的对林大师行了大礼:“林大师有礼!”
林大师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苏之淮,他惊讶的说:“这位大人不是上次月云寺中的判官大人吗?纪施主为何说他是鬼帝?”
苏之淮的语言又卡壳,他给纪锦棠使了个眼色,然而那人却好像不大愿意搭理,场面一下子尴尬了起来,于是苏之淮半天挤出一句:“大师,一言难尽。”
林大师这会儿仔细打量着苏之淮,只见这男人虽然是一具凡人的躯体,可隐约觉得灵魂深处有种包含天地洪荒,九幽万里的气韵。上次在月云寺匆匆一面,他根本顾不得看那时的判官大人,今日一见,林大师自觉当真人神有别。
他突然一睁眼,脸上的表情似惊恐,却又欣喜,喃喃自语:“像啊,太像了。”
“老和尚,像啥呢?这位鬼帝大人像啥?”纪锦棠问。
“不知鬼帝大人与神话时代的后土娘娘有什么关系?”林大师问。
苏之淮一时愕然,他摇了摇头,他的眼神一下子有些涣散,近日来的信息量大的让他有些承受不了,他虽然摇头,可大脑里还是在拼命回忆,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记忆,后土娘娘?这个跟自己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上古主神,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纪锦棠心头一颤,在伏羲幻境里,后土娘娘的景象好像突然间浮现在眼前。可那影像极其模糊,模糊的只能看见一个身影,后土娘娘坐在一片猩红的海水边,燃烧着自己的神魂,幽冥大地一时间群山耸立,海水澎湃,土地放肆的生长,变得无边无际,无根无垠。纪锦棠很想看清后土的模样,却只能记起一个模模糊糊的样子。
可他很快便从记忆里抽离,笑嘻嘻的说:“老和尚,你骗鬼呢,你的确是在骗鬼,后土娘娘都是几千几万年前的事情了,你一介凡人,哪里知道人家女神长什么样。”
林大师还是愣住,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苏之淮。
那句鬼魅一般的咒语毫无征兆的再次袭来,这次连林大师都听到了,咒语像是带锈的钢刀直插三人的心窝子,虽然对他们这种有修为的凡人没什么杀伤力,可依然如苍蝇在耳边飞那般难受。
老和尚入定般双手合十,嘴里默念着佛经。还没念几句,纪锦棠便伸手阻拦:“且慢,大师,咱们跟着那具僵尸,便能揪出阳城的幕后黑手,看看是不是你之前碰到的那一位。”
林大师哑然,他顺着纪锦棠手指的方向,看见那僵尸在原地张牙舞爪,疯子似的左右晃动。他的身上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给捆住,闷在他嗓子眼的嚎叫声像是水中的哑炮,能听到,却不瘆人。
林大师半信半疑地望着纪锦棠和苏之淮,却没有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