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锦棠见苏之淮走了神,便提高了音量,喊了他一声:“喂!你怎么了?”
一声炸雷般的叫声将他从脑海的画面中拉回了现实,苏之淮凝视着纪锦棠的眉宇,愣了片刻。纪锦棠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半天,苏之淮一把推开他:“没……没什么。”
于是他独自一人往前走去,丝毫没有理会呆呆站在身后的纪锦棠。纪锦棠的嘴角耷拉了下来,他也没有追上去,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苏之淮的背影,月色下,他的背影显得十分的高大,却透着一股捉摸不透的悲怆。
这些天似乎发生了很多事,纪锦棠做梦也没想到,这些事情竟然是他的命中注定。然而命中注定的不止是他一个人,还有那群他想都不敢想的神。他努力过,挣扎过,拼命过,甚至尝试改变过,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是徒劳。他很想站在天道的视角,翻开属于他纪锦棠的人生剧本,直接读到最后一页。
他最终还是追着苏之淮而去,并大声喊道:“鬼帝大人,别忘了我妹子陆鸢啊,你们这些神仙不能在人间留情不负责任啊!”
苏之淮听到这话稍微驻足了一会儿,但是没有搭理他,只是垂下眼眸,温和的笑了。银色清凉的月光下,他的笑容依旧是说不出的温润。
这一夜,纪锦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席间做了多少个稀奇古怪的梦,梦里各种刀光剑影,血流成河。他几乎都觉得自己是个大侠,飞檐走壁,气吞山河。当他诈尸一般从床上弹起来的时候,已是正午。
李小飞冲到他的房间,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对他说:“老板,你今天自己搞定你自己啊!我们今天都不在家。”
纪锦棠使出吃奶的力气睁开他惺忪的睡眼,眼前的画面让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于是他立马揉了揉眼睛,眯起眼睛打量着李小飞。只见平常一身乱七八糟搭配的李小飞竟然穿的人模狗样的,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帅气。
“你找女朋友啦?”纪锦棠毫不犹豫的问。
“哪儿啊,我下午约了县城里的一位老板看风水,我得走了!”李小飞说。
“哟?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这个半吊子竟然也能给人看风水了?”纪锦棠吃了一惊,拍了拍脑门,眼神里的喜悦几乎就能溢出来。
“这不是你个没良心的老板扔下我跟陆鸢跑路了嘛!我们俩总要自力更生啊!哎,不跟你说了,晚上回来聊!”李小飞从纪锦棠的抽屉里娴熟的拿走一条领带,飞奔而去。
“等等!陆鸢呢?”他扯起嗓门大喊。
“约会去了!”李小飞的嗓门更大,震的纪锦棠耳膜疼。
纪锦棠掏了掏耳朵,皱起眉头:“开车小心点啊!”
只听见咣当一声,李小飞就没了声音。纪锦棠自顾自的笑了起来,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熟悉的气息,熟悉的环境,他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初夏的阳光并不那么毒辣,金灿灿的光透过窗棂斜射到他的狗窝上,干净明亮的阳光让他的起床气瞬间就没了,光线下在空气中飘荡的细小的尘埃都显得那么活泼。
他难得的打开窗户,新鲜的空气混合着阳光的味道从窗外迎面飘来,他好像有很久没有这么轻松安心的享受第二天的阳光。不知为何,这一瞬间他几乎将所有的事情忘记,爱也好,恨也好,悲也好,喜也好,怨也好,怒也好,仿佛他此刻是个新生儿,对睁眼看到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或许是他之前不太善于生活,他竟然没有发现自家卧室窗外的风景竟是这般多姿多彩。天空干净的像是洗过一样,蓝的这般纯净,飘着几朵形状柔和的白云,远处是整座城市的喧闹而不失节奏的声音。高楼此起彼伏的装点着这座城市的美,那些玻璃外墙反射着金色的阳光,让整座城市都在发光。他所住的小区地处郊区,小区绿化十分优异,从他十九楼的窗台上看下去,一片翠绿的快要溢出来。零星可以听到几声鸟叫,让整个宁静的小区听起来多了几分生气。
纪锦棠飞速的洗漱完,对着镜子,将他满脸不规则的胡须剃了个干净,他将自己捯饬的像个人之后,大步流星的出了门。
纪锦棠驱车来到月云寺,这里一切如旧,庄严而带着佛门的香火气息扑鼻而来,红墙金瓦,富丽堂皇。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阶梯依然是让纪锦棠腿脚发软,他极目远眺,空荡荡的长阶梯上仿佛有三个人的身影,他回忆起他、顾羽梨和陆鸢三人在这里打闹的那个傍晚,一切就像是发生在昨天。
他垂眼苦笑,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和不舍,他的眼眸依旧很亮,只是从前像是太阳光般的明亮,如今多了几分凄厉与阴冷,时光带走了他脸上的少年气,留下的只有道不尽的沧海桑田。
纪锦棠长吁一口气,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迈着沉重的脚步踏上了长阶梯。他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两遍的风景,然而风景却像是放映机,在他的脑海里自动播放。浮光掠影之间,他隐约听到当天两个姑娘的嬉笑声,那笑声带着某种魔力,深深的攫住了纪锦棠的灵魂,也永远的留在了他的心里。
当他来到寺庙大殿门口,清新的檀香味充斥着他的笔尖,他皱起眉头,头也不抬的迈过门槛,从佛祖金身旁走过。他直奔坐在一旁的小和尚,开门见山的问:“小师傅,请问流音阁怎么走?”
他的声音本来十分低沉,只是不知是他中气足还是佛堂里回音比较重,整个大殿里几乎都能听到他的声音,那些前来朝拜的人们和这里的僧人纷纷转头看向他。纪锦棠环视了四周,觉得自己好像是打扰到了别人,赶忙低着头,用一种十分诚恳的眼神看着小和尚。
小和尚似乎被他深邃的眼眸攫住了灵魂,愣住了,半晌后才回过神来:“阿弥陀佛,施主请跟我来!”
“有劳小师傅。”纪锦棠点头答谢。
小和尚领着纪锦棠穿过大殿,绕了不知道多少个弯,走到一个不大不小却十分精致的小佛堂前,“施主,这里便是流音阁,释净师叔在里面。”
纪锦棠微笑着,他的眼睛被他挤成了标志性的月牙,脸上隐约浮现出的小酒窝让他凌厉的五官变得十分柔和,“多谢小师傅。”
小和尚匆匆离去,纪锦棠抬头看着门口的牌匾上“流音阁”三个大字,费解的讷讷自语,这原来老和尚的法号叫释净,他怎么不叫失禁?想到这里,这熊汉子差点笑出了声。
纪锦棠毫不客气的推门而入,只见昏暗的房间里,檀香味弥散,林大师——也就是释净大师盘坐在一尊佛像前,敲着木鱼,入定一般纹丝不动。纪锦棠挑了挑眉毛,干咳了一声,然后大尾巴狼一般也盘腿坐在林大师的身边:“大师,晚辈贸然前来,不会打扰到您老人家吧?”
林大师不动如山,脸上却轻轻一笑:“纪施主昨天那个猥琐的眼神,老和尚我就知道你今天必定回来找我。”
“哎,大师就是大师,我这点小心思还是瞒不过大师您啊!”纪锦棠不好意思的捂住自己的眼睛。
“纪施主独自来找老衲,没有与鬼帝大人一同前来,想必是想问关于鬼帝大人的事情吧?”林大师面色突然有些发白,敲击木鱼的声响戛然而止。
纪锦棠站起身,淡定的走到佛像前,也不管老和尚拜的是谁,他从功德箱后面抽出三根香,用打火机点着后,向这位佛祖行了礼,娴熟的将三根香插好,便转身靠在墙上,对老和尚说:“大师说的没错,只是大师昨夜的问题让晚辈好生着急,大师为何会问及苏之淮是否与后土娘娘有什么关系?我这位鬼帝兄弟只是附着在一个凡人身上而已,大师又是有什么蛛丝马迹?”
老和尚也站起身,他抬头望着佛像,缓缓的说:“上古洪荒时期,后土自幽都开辟幽冥,至今神话传说中都没有记载过后土娘娘的容貌,但是老衲我见到鬼帝大人的那双极其摄人的眼眸时,不自觉的会有那种感觉,他绝不是一方鬼帝这么简单。”
被他这么一提醒,纪锦棠似乎也发现了什么,他轻声自语:“自古有云,辨鬼辨瞳,人们可以通过观察鬼魂施法的时候眼眸里的光分辨鬼的修炼程度和实力,所谓蓝眼孤魂野鬼,白眼恶鬼、绿眼怨鬼、红眼厉鬼、青眼鬼将、橙眼鬼王、紫眼鬼帝。可……”
纪锦棠停顿了下来,似乎他要说的话都让他自己难以置信,于是林大师便代替他将话说完:“可苏鬼帝施法的时候,他的瞳孔依旧是乌黑深邃,连一丝紫色的光芒都没有,这说明他的级别在鬼帝之上。”
“鬼帝之上乃鬼祖,整个幽冥只有后土娘娘和酆都大帝才能算的上是鬼祖,可酆都大帝和后土娘娘早已经陨落,那苏之淮究竟是谁?”纪锦棠百思不得其解,意味不明的望着林大师。
“正因如此,老和尚我才会把苏鬼帝与后土娘娘联系在了一起。”林大师说,“不光是苏鬼帝的瞳孔漆黑,还有昨夜他在树林里翻手为昼,覆手为夜,可呼风唤雨,可操纵星辰,这番本领,恐怕是酆都大帝也未必做得到。”
“操纵日月星辰……”纪锦棠闭上眼睛,用手托着下巴,在佛堂里兜了一圈。林大师似乎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他不敢宣之于口。
纪锦棠猛的睁开眼睛,他惊讶的看着林大师,两人有默契的点了点头。
“不可能,上古神明死的都差不多了,而且在他耗尽自身力量,将天地之间秩序大乱的日月星辰拉上正规的时候,就燃烧了自己,照亮了整个西极之地。那时候后土和女娲还没有构建轮回,甚至连幽冥都刚刚形成,怎么可能是他?”纪锦棠说。
林大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纪施主你身为女魃后人,你能想象的到女魃也会与凡人相爱,生下后代吗?”
纪锦棠吃了一惊,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老和尚,惊恐的问道:“老和尚你怎么知道?”
林大师淡淡一笑,不慌不忙:“我们这种人间散修,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上古流传下来的奇闻异事,昨晚我见到纪施主可以操纵天火,便猜到纪施主身份不简单,这世间能有这般操纵火焰能力的人,无非就是神龙一族,凤凰一族,还有地藏王菩萨六使者之一的焰摩使者,除此之外,便是上古的两位火神,祝融和女魃以及另一位东方鬼帝之一的神荼,我见纪施主的血对僵尸一族具有极大的杀伤力,同时还有驱赶尸体的能力,两者相结合,那便是只有女魃了。”
纪锦棠笑了,笑容里多了几分自嘲,也充满了无奈。
林大师的眼神变得十分柔和,他轻声说道:“早在我见到纪施主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上天赋予你能力的同时,也会给你带来痛苦,我算到你有一个劫数,既然纪施主能安稳站在老衲面前,说明有人帮你渡了这个劫,只是帮你渡劫的人恐怕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佛堂里变得十分静谧,林大师背对着纪锦棠,只听见男人急促的呼吸声。他转过头,只看见男人的背影,阳光透过木质房门上的缝隙洒在他的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悲怆。
纪锦棠只觉得胸口一片冰凉,就像是被千年寒冰深深的在心尖上扎了一个极深极深的口子,还没来得及流血,就被冰封。眼眶不自觉的红了,嘴角不自觉的触动。他长叹一口气,像是把所有的悲凉从胸口里释放了出来。他转过身,挣扎的让自己露出一个机械的笑容,对林大师说:“大师说的一点都没错,有个爱我的姑娘,替我挡了这一劫,这一劫一挡就搭上了她的永远。”
“阿弥陀佛!纪施主,那位姑娘必定已经登上了极乐世界。”林大师说。
“极乐世界?”纪锦棠轻嗤了一声,“不可能了,魂散了。”
纪锦棠的话让本来面色平静的林大师不自觉的浑身上下抖动了一番,他看着纪锦棠的眼睛,只觉得男人静如止水的眼神里藏着十万山川压身般的痛苦。
佛堂里檀香味似乎更加浓烈,纪锦棠呆呆的看着佛像,近乎虔诚的对佛祖说:“我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我多么希望她没有魂飞魄散,这样哪怕是我追她个几百上千个轮回,我还能找到她,佛祖,你能不能告诉我,魂飞魄散的人最终去了哪里?我好想追她回来,哪怕是十八层地狱。”
林大师几乎都能听到纪锦棠的声音在颤抖,他甚至觉得纪锦棠整个人都在颤抖,连眉梢都红了,却没有看到哪怕一滴眼泪。
良久,纪锦棠深呼吸了几口,异常镇定的对林大师说:“好了,不说我这点破事了,大师。”
林大师看到他脸上的痛苦一瞬间就消散了,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一场很长很真实的噩梦。
“纪施主,相信我,苏之淮的身份绝对不是一个南方鬼帝这么简单。”老和尚十分识相的将话题转移过去,以免纪锦棠陷入无尽的懊恼和痛苦之中。
纪锦棠点了点头,却又犹豫的说:“可是…可是苏之淮就连他身为南方鬼帝,乃至他转世为凡人时候的记忆都没有了,他转世后的灵魂在幽冥就被人动了手脚,让他不再记得任何关于他过去的事情。”
老和尚皱了皱眉,他本来慈祥的面容变得十分阴郁,“这说明……这说明地府里有人要对他不利,说明有人要他永远也记不起来自己的身份。”
纪锦棠的心头突然惊了一下,他联想起苏之淮给他说过在夜幽海底与酆都大帝的对话,那位指使孟婆的人,那个在黄泉路上对他转世死后的灵魂动手的人,究竟是谁?是郁垒?还是秦广王?还是其他的什么人?孟婆已死,根本没人能说明一切,就连酆都大帝都不知道是谁。
在这广阔的幽冥大地,好像每个人都想对他和苏之淮不利,究竟是什么样的编剧能给他们俩写下这么惨烈的剧本?生死轮回,生生世世,永不停息。
“轮回……轮回……?”纪锦棠摇了摇头,苦笑着。突然他的眼神一亮,仿佛想到了什么,他急匆匆的打开佛堂的大门,对林大师说:“大师,我有事先走了,咱们有缘再见!”
还没等到林大师说出一个字,这熊汉子便夺门而出,只听见咣当一声,佛堂的门被他猛的关上,扬长而去。
林大师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纪施主,老衲愿你一生安稳,愿佛祖保佑你,阿弥陀佛。”
然而林大师根本不知道,这位纪锦棠胆大包天的没有把漫天神佛放在眼里,就连观音娘娘他都敢动手,佛祖怎么可能保佑他这种人?或者说,具有古神血脉的纪锦棠,是佛祖也没有能力去保佑的人。
更何况世间有那么多人,漫天神佛怎么保佑的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