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大街上没有半个人影,只有从各种缝隙窜出来的阴风在大街小巷穿梭。这偌大的都市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没有半点喧嚣,只有零星的灯火撑起这浓郁却宁静的夜色。路边的霓虹泛起微微的橘红色,远远望去,跟某条“火照之路”有些相似。
阴风卷起的气流摩擦着这座城市的各种物体,发出凄厉的惨叫。路灯被风吹起的小碎石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它们似乎在朔风之中扭了腰,就连弥散在橘红色灯光下的那白茫茫的浓雾都泛起了阵阵涟漪。谁能想到,初夏的夜晚竟然也能如此的冰冷。
那辆黑色的牧马人里烟雾缭绕,开了车窗都散不去。风从车窗里将烟雾吹了出来,轻瞟一眼,就像是车里找了火。这位司机先生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苍白的指节搭在方向盘上,时不时机械地摆动,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纪锦棠的眼里好似装满了说不完的心事,那双夜幕里也能亮的惊人的眼睛,让人一不小心就在他的瞳孔里沉沦,永世不得超生。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在深夜里一个人驾车,道路两边的霓虹灯从窗户里一闪而过,若有若无的像是他触不可及的安稳却又动荡的人生。
他间或拨打苏之淮和陆鸢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依旧是“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像是把所有的心事都给吐了出来,苍白而深邃的面容上,他的嘴角下意识地触动,刻满了无法磨灭的纠葛与悲凉。
纪锦棠把车停好,抬头看了看天边的那一轮皎月,瞳孔反射出的亮光就像月亮落进了他的眼里,额前的乱发在眉眼前却依旧遮不住他眼眸里的光。
朦胧的月光在屋顶的天台上撒出一片新雪似的白纱,让人都不舍得踩上去。
女人一袭红衣,在银装下泛起淡淡的粉红色光芒,白皙修长的玉指轻撩这琵琶,每一个音符都能顺着晚风钻进人的心里,慢慢融入灵魂,仿佛落入湖中的雨水,溅起阵阵微波后,又消失不见了。
商洛亭坐在天台的护栏上,金色的琵琶躺在她的怀里,如高山流水般的秀发顺着她的背影轻泄。如雕刻一般的指节在弦上舞动,似坠入凡间的精灵那般灵巧。她缓缓抬起眼眸,那双迷人的眼睛里,波光粼粼,像是包容了她这一千多年来的执着与相思。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掌声:“姑娘这番容颜,实在是让人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如天仙下凡的女子,会是一个千年游尸。”
商洛亭的手指应声停下,她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那个她梦中百转千回的声音。她缓缓回过头,只见纪锦棠温暖的笑容似骄阳在夜里绽放。
纪锦棠大步向前,走到她的身边,笑着说:“坐在护栏上,也不怕掉下去!”
商洛亭没搭理他,只是冷冷地说:“跟那位女菩萨话别了?”
纪锦棠皱了皱眉,骂骂咧咧地说:“你还好意思说?不是说好了演戏吗?你演得真够投入的,差点没掐断我的脖子。”
商洛亭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不演得逼真一点,怎能让人上当?你真当大慈天女是那么好骗。”
“那我是不是应该颁个影后给你啊?”纪锦棠一摊手,皮猴子一样也爬上了护栏。
“你爬上来做什么?找死吗?”商洛亭的声音冰冷无比,但她的眼神里却似海水般波涛汹涌。
纪锦棠没有回应她,只是和她并肩坐着,目光统一凝视着这个城市深渊一般的夜色。凉风从他们的身前略过,将两人的衣裳吹的猎猎作响。
时间就像被凝固了,只见明月之下,晚风轻拂,两人似画中人般精致的轮廓,在暗夜里也如此清晰,整座城市微弱的灯火不经意间成为了他们的配角。良久,商洛亭侧头,瞧见纪锦棠干净的侧脸,本就深邃的眼眸里透出难以形容的悲凉,眉宇间的气势却同一千多年前的那位如出一辙。
一切恍然如梦,时光流转,那时的郑天诚与她坐在池塘边,举杯邀月,对酒当歌,琴箫合奏,如天作之合。郑天诚拥她入怀,苍劲有力的肩膀是她梦寐以求的归宿和依靠。然而,有些事情却仿佛命中注定,注定了她一生的挚爱如镜花水月,转念之间,眼前血流漂橹,尸横遍野,郑天诚倒在一片漫天的黄沙之中,鲜血染红了他的战甲,鸦羽般的睫毛上染成了一片猩红。
商洛亭轻轻擦去自己眼角的冰冷的眼泪,耳语一般的声音在纪锦棠的耳畔响起:“你究竟懂不懂得活着有多么幸福?”
纪锦棠冷笑道:“怎么?商姑娘这是对在下有什么不满的吗?”
女人眼尾处轻轻触动,白皙精致的面容陡然间凌厉了起来:“那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句话似乎在虚空中不断徘徊,慢慢勾起纪锦棠内心深处最初的东西,男人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犹豫和疑惑,不过很快变得异常冷漠,他散漫的说:“我在做什么姑娘一直都知道,何必有此一问,这让在下十分不解。”
“自从在那间破庙里,你让我替你在三界散布流言,惹得众生对魄之石蠢蠢欲动,幽冥北方罗酆山的惨剧,还不能让你收手吗?”商洛亭的声音近乎颤抖,让人觉得随时会从中折断。
“收手?若是收手,地府算计我的仇,我老婆的仇,是你替我报吗?”纪锦棠点了一支烟,从口中吹出清新的香草气味,转头对上商洛亭的目光,他看见千年游尸的眼眶有一丝殷红。
“那些无辜丧命的生灵,在你的眼里当真是命如草芥,做鬼做妖已经够惨了,为何还要把他们卷进来?”商洛亭质问。
“无辜?地府也好,佛门也罢,有哪个是无辜的。”纪锦棠嗤笑一声,双眼里的寒意渐浓,恶意渐深。
商洛亭似乎能感受到男人眼里近乎溢出来的杀意,没好气的说:“我认识的纪锦棠从来不会不顾及苍生。”
纪锦棠不动声色,干笑一声:“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大团大团的烟雾从他的嘴里吹了出来,朦胧的烟雾下,是他那张委屈又倔强的面容。纪锦棠从来不是冷血无情之人,他此时此刻一改嘴炮王者的常态,也懒的和商洛亭争个你输我赢。
商洛亭似乎不肯放过他,穷追猛打:“那个阳光开朗的纪锦棠究竟去了哪里?为何顾羽梨的死能让你变得这么不择手段?”
纪锦棠终于忍不住,神色十分凝重,眼里的委屈似乎到了极致:“我不择手段?我不顾及苍生?我若是不顾及苍生,我为什么要单枪匹马的去找恒烛,跟他达成协议,条件就是不允许他再危害人间?商洛亭你是不是傻?他就算杀光了全世界的人跟我纪锦棠又有什么关系?”
纪锦棠的呼吸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急促,不经意间他竟然用自己的手指掐灭了烟头,那一瞬间的剧痛竟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有商洛亭注意到他食指和中指的伤痕。而男人的目光死死的盯着她,让她浑身上下有一种灼热的疼痛。
商洛亭避开他的目光,下意识的极目远眺,纪锦棠这种极度的压迫感让她十分想逃离这里,刚才还晴朗的天空陡然黑了下来,乌云似千斤重压在整座城市的上空,近乎与高耸的大楼连成一片。
远处密云深处闪烁着耀眼的白光,如一条银龙在天边盘旋,风雷涌动,一声炸雷劈开夜色的宁静。
商洛亭的内心随着雷声而震动,久久不能平息,她后悔刚才说出的话,自己的误解让纪锦棠觉得十分委屈。整个天地间,大概也只有自己能让纪锦棠如此坦白。
雷声响了很久,乌云厚的像是把炸雷层层包裹,只有如洪钟般的闷响在他们耳边回荡。商洛亭平复内心,她不敢再看男人的眼睛,哑声问:“接下来该怎么做?”
半晌后,只听见纪锦棠轻声说:“没你的事了,你该干嘛干嘛,该吃吃该喝喝,该修炼修炼,或者找个帅哥谈场恋爱也可以。”纪锦棠的声音沙哑的近乎支离破碎,让商洛亭心疼不已。
女人轻咳一声:“我跟你说正经的!”
“继续装吃醋,继续在大慈天女面前不给我好脸色。”纪锦棠字字珠玑。
“其实我有一事不明白。”商洛亭说。
“说!”
大约有半分钟,商洛亭没有说话,她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聚集勇气。
“把大慈天女拉下水对你有什么好处?”商洛亭终于开了口。
纪锦棠皱了皱眉,凌厉的眼神里却稍显犹豫,似笑非笑的说:“如今酆都地府的情况想必姑娘已经知晓,看似平静,实则暗藏十分脆弱的相互牵制,暗潮汹涌。当年酆都大帝将地藏王率领的佛门幽冥势力驱逐出九幽之地,如今酆都大帝已死,地藏王当然想重新夺回幽冥。”
商洛亭点了点头,但眼神里却充满了疑惑。
“既然想重新夺回,总要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那么就由我来给他们找个理由。倘若有佛门中人被地府所伤,地藏王便可兴师问罪。到时候恒烛便可与地藏王联手,我相信酆都地府必定招架不住。”纪锦棠言辞十分冷漠,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个牺牲者为什么是大慈天女?傻子都看得出来,她对你有情。”商洛亭的内心对于这位神女倒是有些怜悯。
“正因如此,我才在夜幽海边舍身救她。”纪锦棠头也不抬。
“原来那时候你就有了谋算,纪锦棠,天底下最无耻的不是无情之人,而是利用感情。”商洛亭一把抓住纪锦棠的胳膊,力气大的差点将这个熊汉子推下楼。
“我又没打算伤她分毫,有什么能比大慈天女在地藏王面前煽风点火来得更加有效?”纪锦棠轻描淡写,这一切就像是吃一顿早餐般那样理所应当。
商洛亭的心口一片冰凉,像是这无情的晚风灌进了身体里,她缓缓地转过头,看着纪锦棠:“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吗?”
“有!杀了地藏六使者其中之一,嫁祸给地府。”男人挑了挑眉,眼睛里像是含了情。
商洛亭被他一句话堵的心慌,半晌都无法说出任何一个字。良久,纪锦棠直言不讳:“这两条路,那条好走,不用我多说,商姑娘如此冰雪聪明,不可能不知道。既然这样,后面的路就由我自己走下去,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泼墨般的乌云压的越来越低,似九天之上落下来的闪电雷鸣还在持续,一道冷光闪过,照亮了纪锦棠刀刻般苍白的面容。细雨如断线的珍珠随之落下,雨滴落在两人的身上,晶莹剔透的雨水将两人的轮廓变得朦胧。
商洛亭伸手去接如油般的细雨,却仿佛感受到了无法言喻的苍茫与沉重。雨水打湿了纪锦棠的头发,顺着他的鬓角和额前乱发滚了下来,洗去了他身上的灰尘,带走了不可割舍的情感,也带走了难以形容的赤诚,留下的只有与雨水同出一辙的冰冷和无从反抗又不得不承受的悲怆。
纪锦棠的思绪如同这绵绵细雨,扯不断,又连不上,就像一张无尽的网,困住了他整个灵魂。冰凉的雨水让整座城市都安静了下来,他从来不知道,子夜时分的细雨,竟然有停住时间的能力。坐在楼顶的天台,四周都是仿佛触手可及的高楼大厦,一时间,落寞充斥着他的内心,他如同走在钢铁密林之中,像是一只末日里穿梭在整个时空中的孤狼。
大雨依旧在下,空气都凉了下来,他和商洛亭并肩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商洛亭在雨中撩动着琵琶弦,她有那么一瞬间,想就这样和纪锦棠在雨中呆上一辈子。可她的一辈子,却没有尽头。
商洛亭的琴音让纪锦棠感觉到了几分治愈与温暖,不知是不是在雨中呆久了,又或是雨水沾染了自己的体温,他觉得这落下来的雨渐渐不那么冰凉,反而有些温热。商洛亭看着纪锦棠深邃的侧脸,城市里零星的灯火映照在他的脸上,雨水反射出冷冷的微光,像是这个男人的灵魂里在散发着不可磨灭的圣光那般。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蕴藏着无尽的波涛,让女人陷在里面,再也挣脱不了。
他们背后的天台开始有一些浅浅的积水,雨点落在上面,宛如九霄云殿上洒下无数颗珍珠,随着水波纹一圈又一圈的滚向边缘。
突然,一道白光闪过,有两个人影安安稳稳的落在了天台上,动静大的把纪锦棠吓一跳,差点摔下去见众阎王,还好商洛亭一把将他拉住。
纪锦棠定睛一看,那两人就像是从暗夜中走来,但却相互依偎。
“哟,两位朋友,这一整天的去哪里浪了?”纪锦棠一秒钟从文艺青年变为逗逼青年,笑嘻嘻地跟个皮猴子似的从水泥护栏上翻了下来。
苏之淮和陆鸢两个人不做声,只是陆鸢成了煮熟的龙虾,从脸颊红到了脖子。苏之淮面无表情,他对于纪锦棠的调侃早就习以为常,哪天这个货突然正经的跟他说话,他反而觉得不适应。
商洛亭转身,露出一个冷艳的微笑。陆鸢再次见到商洛亭,只觉得这位女子当真惊为天人,在她面前,仿佛一切的形容词都显得那么单薄无力。商洛亭的笑容像是被雨水打湿,阴冷的让人起鸡皮疙瘩,而她绝世的容颜又那么具有压迫感和攻击性。
商洛亭一个起落,轻盈如燕,又如一段飘在空中的红色绸缎,纤柔无尘。
“陆姑娘有礼,判官大人有礼!”商洛亭的声音极为缥缈,空灵婉转,像是来自太古的魔音,又像是清晨树梢上的画眉。
“诶!商姑娘此言差矣,不应该喊判官大人,应当喊鬼……”纪锦棠一把搭在苏之淮的肩膀上,当他对上苏之淮的目光时,却迎来了苏之淮一个狠狠的瞪眼,将他的话音打断了。
陆鸢听了觉得不对劲,急忙问道:“鬼?鬼什么?”
纪锦棠连忙圆场,发挥他插科打诨的功夫,斩钉截铁地说:“鬼!对没错,他本来就是鬼嘛!”紧接着还假惺惺的拼命点头。
陆鸢白了他一眼,紧紧攒着苏之淮的手,冷冷的说:“鬼你个头!之淮明明就是神仙!”
纪锦棠懒得跟她再纠结下去,点头哈腰的说:“是是是,我错了我错了,他是神仙!”
他突然愣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便把苏之淮拉倒一边,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你们俩一整天去哪里了?电话一直都打不通!”
苏之淮犹豫了一会,不好意思的压低了声音说:“就是……就是带着陆鸢在全国各地玩了一会,可能有些地方信号不好吧!”
纪锦棠怒火攻心,差点七窍生烟,一时间却不好发作,只能把声音压得更低,骂骂咧咧地说:“我在这边担心了一整天,你俩倒是潇洒啊,鬼帝大人!谈恋爱好玩吗?”
“你……你……怎么了?”苏之淮秒变结巴,开始舌头打结,一脸茫然的看着纪锦棠。
纪锦棠捂着自己的胸口,他调整了片刻,才缓缓地说:“真是要被你们气死,我今天见过了林大师,我跟他聊了聊,再想到你跟我提到酆都大帝和你说的内容,于是我想到了一个人,可能会对你不利的人。”
“谁?”苏之淮的神经陡然绷紧,他知道纪锦棠突然正经了,那绝对不是小事。
“执掌轮回的转轮王!”
“不可能!”苏之淮斩钉截铁,他的眼神中的坚定几乎让纪锦棠觉得自己在胡说八道。“在整个地府里,转轮王待我的好,可以说无人能及,锦棠兄为何会有如此猜测?”
有长达一分钟的时间,纪锦棠没有说话,只有下得越来越大的雨滴声敲打着整座陷入深度睡眠的城市。两个女人站在雨中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远远的望着他们。她们都是聪明的女人,尽管很想知道纪锦棠和苏之淮在说什么,可她们知道,纪锦棠不肯说,她们怎么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你个二傻子,告诫你一句话,别轻易相信地府里的任何一个人!知道你是南方鬼帝身份的,恐怕不止我一个。”纪锦棠语重心地说。
他的这种语气的确让人一下子难以适应,苏之淮愣了半晌后,才对上纪锦棠的目光,两人就这么四目相对了良久。纪锦棠缓缓抬头,看着如深渊般漆黑的夜空,雨水落在他的脸上,冰凉似乎渗进了血管里。
纪锦棠拍了拍苏之淮的肩膀,然后慢慢朝屋里走去。苏之淮注视着他的背影,通往天台的楼道里,昏暗微弱的灯光洒在纪锦棠的肩上,却璨若星河。
“锦棠!”商洛亭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女人的眼神里流露出似水般的柔情和熔城般炙热的光芒。
纪锦棠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露出一个最简单却最真诚的笑容。商洛亭和他似乎有某种天然的默契,这个笑容里蕴含着什么,她似乎都知道。女人的裙摆无风而起,一阵火红色的光芒将她包围,如同一朵灿烂的牡丹花在雨中绽放,转眼间,商洛亭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那似有似无的琴音在城市上空徘徊。
纪锦棠的目光从商洛亭消失的方向移开,他低垂的眼眸里的光似乎一瞬间被他藏了起来,没人能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