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大早上纪锦棠等于是白干,就弄了个所谓的祭祀仪式,结果还被孙必为抢了饭碗,这会实在是困的不行,倒床就呼呼大睡。
陆鸢收拾了一会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发现李小飞和纪锦棠两个人已经睡得很香。她给两人悄悄盖好被子,拉上了窗帘,轻手轻脚地回到了隔壁自己的房间里。
纪锦棠睡觉很少不做梦,可这一觉他竟然睡得很安稳,安稳的像是这一年来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什么恒烛,什么地府,什么佛门,什么妖精,全都不曾出现过。他不安稳的人生却有着极其安稳的呼吸声。
日头渐渐落下,云霞像是油画上那一抹浓烈的褚红,不知道是被那位神仙一不小心随手画在了天边,好看却不刻意,不经意间流露出夏日傍晚那清凉又灿烂的一面。
纪锦棠一觉醒来,天都快黑了,他本打算此刻就和陆鸢李小飞回阳城市区,可伍峰平死活非要留他们吃完晚饭再走。纪锦棠实在是拗不过他,就答应了下来,不过转头一想,这村子里的晚宴,大约是要喝酒,又悔恨不已。
伍峰平的家是一幢三层高的小洋楼,风格完全不像是村子里的建筑,北欧式的外墙显得与其他房子格格不入,一楼的院子大的惊人,里面张罗着近十桌酒席,纪锦棠十分尴尬地坐在里面,周围来吃酒席的人吵得他头疼。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感,好像早上诡异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纪锦棠三人坐在一旁面面相觑。
这一顿晚饭下来,免不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伍峰平和伍老爷子对纪锦棠倒是十分热情,一来这位纪先生是他们请来的,二来早上那一出他们也觉得实在是脸上挂不住,对纪锦棠十分愧疚,一个劲得给纪锦棠敬酒。
“来来来,纪先生,我干了你随意!”伍峰平豪气冲天,这混官场的果然酒量不一般。几杯白酒下肚,他依旧面不改色。
李小飞以开车之名将酒水拒之门外,陆鸢向来滴酒不沾,于是只有纪锦棠孤军奋战。而纪锦棠这人喝酒从来不啰嗦,伍峰平让他随意,他绝对不随意,于是一来二去早已是三杯下肚,陆鸢见他脸色发红,眼冒金星,坐都坐不稳。
孙必为似乎看出来了什么,便端起酒杯坐到纪锦棠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旁,虚情假意地说:“来,大侄子,咱们喝一杯!”
纪锦棠说话已经开始大舌头,端起酒杯:“滚,谁是你大侄子,你要不要脸,废话少说,要喝就喝!”
话还没说完,便将酒杯里的就一饮而尽,陆鸢想拦都拦不住。孙必为见状笑得十分狡黠,虚伪地称赞:“大侄子好酒量!”
纪锦棠把酒杯往桌上用力一放:“再占我便宜看我不打死你这个老匹夫!”
孙必为敷衍地对身旁的陆鸢说:“好好照顾他,别让他再喝多了!”
酒席结束后,纪锦棠连站都站不稳,嚷嚷着要和孙必为喝到天亮,血战到底,却被李小飞一把拉在身边,死死抱住,不让他乱跑。
伍峰平嘱咐陆鸢:“陆姑娘好好照顾纪先生,李先生开车小心,有情况给我打电话!”
陆鸢连忙点头,一边和伍峰平道别一边将纪锦棠塞进了后排座位上。然后骂骂咧咧地说:“喝这么多,也不怕把自己喝死!”然后陆鸢将矛头转向李小飞:“你也不拦着点!”
李小飞一脸委屈:“天地良心,我真的拦了,可他喝酒跟喝水一样,根本拦不住啊!你坐在他另一边,你不是也没拦住?”
陆鸢关上车门之前,狠狠踹了纪锦棠一脚,疼得他嗷嗷乱叫。
纪锦棠坐在后排十分安静,只是低着头,仿佛一尊石像,不知不觉打起了呼噜。伴着他的呼噜声,陆鸢和李小飞在车上有说有笑,汽车飞驰而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在风中摇曳。
汽车开了一阵子,窗外漆黑一片,只有零星的火光,像是飘荡在人间的幽灵,忽明忽暗。纪锦棠绯红的脸颊骤然散去,猛然睁开眼,嘴角轻轻上扬,缓缓抬起头。
“调头,回村!”纪锦棠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突然从后排传来,吓了李小飞陆鸢二人一大跳。
陆鸢转头正好迎上了纪锦棠那双在夜里也格外明亮干净的眼眸,只见他面色平静,呼吸均匀,身上闻不到一丝酒气,跟刚刚烂醉如泥的模样截然不同,像是突然换了个人。陆鸢仔细打量着纪锦棠的脸,用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然后大笑:“原来你刚刚是装的啊!”
纪锦棠轻轻一笑:“废话,不装怎么骗得过今天白天从铜镜里逃出来的脏东西!”
“你不是说不管吗?”李小飞将车调头,一边问道。
“有能力呼风唤雨的脏东西,留在村子附近,就凭孙必为那三脚猫功夫,怎么可能搞得定?今晚大邱村必定有血光之灾!”纪锦棠用手撑着脑袋,望向窗外,朦胧的树影从他的眼前划过,仿佛形态各异的妖怪。
一会儿的功夫,李小飞便将车开到了大邱村外的镇妖石旁。村子里酒席早已散去,一股莫名的静谧肆散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夏日夜晚的空气虽然潮湿闷热,可车里的三人分明就感受到了刺骨的冰凉从车门缝里钻了进来。
“接下来怎么做?”李小飞问。
纪锦棠趴在前排的椅子上,四处打量:“关掉大灯,然后等!我不信这家伙不出来!”
李小飞关掉车灯,几人眼前骤然一片漆黑,只有云层中那一点点微弱的月光洒了下来,车前盖上泛着银色,像是一片新雪落在了上面,干净又脆弱。
村子里这时候看不到半个人影,偶尔几声狗叫和老枭夜鸣打破这宁静的夜色,外面没有一点风声,空气完全不流通,跟凝固了一样,树叶无精打采得垂了下来,像是随时都要掉在地上。
纪锦棠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村口,村子里只有零星的灯火,撑起大邱村异常宁静的夜幕。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纪锦棠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已是皓月当空,稀疏的星光在天边泛起一阵朦胧,群山披上月光,溪水白如新雪。
几人有些困了,李小飞打了个哈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干脆冲进去得了!”
陆鸢用力推了一把他的脑袋,骂骂咧咧地说:“你这蠢货,我们冲进去,万一把那东西惹毛了,或者是吓跑了,咱们岂不是白等了!”
李小飞一脸无辜,然后回头看了一眼纪锦棠:“老板,你怎么看?”
纪锦棠惜字如金:“等!”
李小飞只得无奈摇摇头,又趴在方向盘上装鸵鸟。陆鸢觉得车里有些闷,便摇下车窗,外头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这山间弥散着芳草气息的空气让她心旷神怡。就在这时,她注意到村子里头有个人影慢慢朝村口走来。陆鸢瞬间就坐直了,压低了声音对后排的纪锦棠说:“快看,村子里!”
纪锦棠眯起眼睛注视着村子口,只见那人推着个板车,鬼鬼祟祟的迈着步子,时不时停下脚步,东张西望,发现四下无人,又小心翼翼地推着板车朝前走。
几人根本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觉得身形隐约是个男人,板车上好像载着什么东西。纪锦棠心头一紧,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他对李小飞和陆鸢二人嘱咐:“你们两个呆在车里,哪都别去!我过去看看。”
他刚准备下车,陆鸢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别!”
纪锦棠一愣,他注意到陆鸢的表情,有些担忧和害怕。他想了想,从腰间抽出挽灵笛,扔给陆鸢:“拿着,有危险就把笛子甩出去,然后跑就行了!”
陆鸢接住笛子,惊讶地望着纪锦棠,吞吞吐吐地说:“你把笛子给了我们,万一你碰到危险怎么办?”
李小飞也觉得不妥,附和道:“就是就是,我们这里还有阎王令呢!”
纪锦棠嗤笑:“阎王令顶多能招几个低等阴差,对付那些低级小鬼还能有点用,碰上个高级别的鬼怪或者是僵尸,还不够人家打的。少废话,你们盯着村子,有情况立马给我打电话,我去去就来!”
陆鸢见纪锦棠心意已决,便知道没人能改变他的注意,只能默默点头。她死死攥住那散发着木质香气的挽灵笛,就好像那笛子是什么稀世珍宝。她望着纪锦棠远去的背影,一点一点地被吞噬在朦胧的夜幕之中。
纪锦棠跟做贼一样跟着那个身影,轻手轻脚,连气都不敢大喘,生怕惊扰了那个人。只见那人推着板车进了山林,而他的脚步声十分沉重,仿佛心中有千斤重的事情压得他喘不过气,每走一步都像是鼓足了勇气。渐渐地,那人来到了林间深处,四周笔挺的参天大树将他重重包围,他环视了一圈,静静地闭上了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跳得极快,一身冷汗。
树木枝繁叶茂,每棵树的树枝和其他的树木交错在一起,像是结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月光都拦在了外面,只有微弱的银光通过缝隙撒了进来,落在地上,仿佛是结了一层霜花,散发着阵阵寒气。
纪锦棠躲在一棵大树背后,死死地盯着那人,他留意到那人从板车上拿出铲子和铁锹,开始刨土。他的心跳也变快,他似乎猜到了这人要做什么。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那人从板车上竟然搬起一个“人”,那人像是个没有知觉的玩偶,软踏踏的,就这么被扔进了刨出来的土坑里。
一切结束的很快,那人不一会儿就推着板车离开了。
夜色下只有朦胧的身影和轮廓在纪锦棠的眼前浮现。纪锦棠等那人彻底走远,才慢慢挪步到土坑旁,只见那是一片被重新填过的土地。纪锦棠提起裤脚,蹲在一旁,抓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尖闻了闻——是新土,他留意了四周尽是断草残枝。
他拿出手机,正准备给苏之淮打电话,可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惨叫刺穿了大邱村浓郁的夜色,那叫声如惊天雷鸣般在纪锦棠的耳边炸开,他顿时觉得脑袋里一阵轰鸣,头皮发麻。他迅速站起身,朝着村子的方向极目远眺,远处村子上空笼罩着诡异的黑气,如正在喷发的火山口里冒起的浓烟,猎猎灼人。
纪锦棠立马飞奔到了陆鸢和李小飞的身边,却发现两人不见了。他的心里顿时就慌了,发了疯一样冲进了村子里。
村子里的灯光逐一亮起,刚刚那声惨叫几乎唤醒了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人们惊恐万分,纷纷从家里跑了出来,并交头接耳的询问着情况。不一会儿,外头就挤满了人,这些人有得穿着大裤衩,有得只披了件薄纱衣,有得甚至是光着膀子,一时间热闹极了。
纪锦棠此刻却没有半点心思凑热闹,他心急如焚,心里默念着: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然后又在心里把自己骂了八百遍,后悔自己不该离开,不该让两人离开自己的视线。纪锦棠整个人都在发抖,额头上的冷汗不住的往外冒,胸口一阵凉气憋在气管里,吐又吐不出来,吸又吸不进去。
他被人群推着走,这窄窄的路上一转眼就可以用水泄不通来形容。他好像隐约听到了哭声,众人也随着哭声走去,只见一座二层小楼的院子里,一个妇女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身前的一棵碗口粗的大树上,吊着一个人,看样子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顿时他的心紧得像是被刀绞一般,这他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坏事一桩接着一桩,他踮起脚到处寻找陆鸢和李小飞的身影。就在这时,他好像听到了李小飞在喊他。纪锦棠欣喜若狂,顺着方向一看,发现李小飞和陆鸢两人早就在尸体旁边,跟个验尸官一样上下打量着尸体。
纪锦棠又气又想笑,他从人群中钻了过去,走到陆鸢身边,一把拎起她的衣领,呵斥道:“你们两个是不是不弄死我就不罢休?我跟你们说了在车里等我,结果跑这里来了!”
陆鸢刚准备反抗,可见到纪锦棠着急又委屈的表情,一时间又觉得有些愧疚,便开始岔开话题:“我们听到惨叫声,生怕是出了什么大事,就跑过来看看,第一时间保护现场啊!”
纪锦棠闷哼一声:“哟,还知道保护现场啊,敢问姐姐你是警察吗?莫不是现在就准备帮你家男人免费打工了?”
陆鸢开始撒娇:“别生气别生气!我知道错了!”她一边说一边给李小飞使眼色。
李小飞愣了一会,好像想起了什么,然后凑到纪锦棠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老板,你看这人会不会是……”
纪锦棠皱紧了眉头,望了一眼坐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心生怜悯,他走到外头,问围观的群众:“这死的是这女人的老公吗?”
“是啊是啊,真是可怜!”围观群众七嘴八舌:“哎,翠梅以后该怎么办啊!”
“那死的人是不是伍家子孙?”纪锦棠又问。
“是啊,咱们这个村子,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姓伍的。”围观群众继续回答。
纪锦棠拖着下巴,闭上了眼睛沉思了片刻。突然他猛地睁开眼,一刹那间瞳孔又隐约闪过一道紫光,他在人群中一扫而过,不一会儿,他好像发现了他要找的人,那人见到纪锦棠看向自己这边,拔腿就跑。
纪锦棠大喊:“孙必为你这个老匹夫,你跑什么跑!”
说罢就跟了上去,然后丢下一句话给陆鸢:“给你男人打电话,告诉他这里有案子,让他赶紧过来!”
纪锦棠追着孙必为来到村子外,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纪锦棠走上前,拽起孙必为的衣领:“孙道长,您老人家不是说你有本事解决吗?怎么村子里突然死了人?”
孙必为不敢面对纪锦棠的眼神,他只觉得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有着熔城般的烈火,灼得人生疼。他转过头看着别处,没有出声,只是嘴角略微有些触动,下巴上的长胡须跟着一起上下起伏。
纪锦棠只觉得这老道士的浑身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悔恨。纪锦棠松开孙必为,那老道竟然如一堆烂泥一样摊在了地上,声音断断续续:“我……我刚刚……”
“你刚刚怎么了?”纪锦棠急得想骂人。
“我刚刚和脏东西交过手…那东西……法力高强…我……我不是它的对手!”孙必为叹了一口气,然后抬眼望着纪锦棠,可又不敢看他太久,片刻后又开始躲开纪锦棠的眼神。
纪锦棠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孙必为:“你打不过它在我的意料之中,可你毕竟是天师派的传人,不至于被个鬼吓成这样吧?你今天白天不也是能驱风赶雨吗?”
“那都是小把戏,中看不中用的!”孙必为唯唯诺诺,“那个从铜镜里跑出来的脏东西,怨气和戾气极大,而且……而且它的眼睛是橙色的。”
“橙色?”纪锦棠听到眼皮就是一跳,“橙眼鬼王?”
孙必为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