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渐起,霞光万丈,温润的太阳擦着山头而起,山头的天空被染成了一片鲜红。
这一夜过分安宁,竟然什么也没有发生,这让一直守在村子里的两人感到十分诧异。按理来说,前天夜里被吊死了一个人,很明显是铜镜里那个邪祟的手笔,另一边伍峰平暴毙而亡,这大邱村应该会有动静。
纪锦棠实在顶不住,困意来袭,他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强睁着眼皮,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踩在棉花上,晃晃悠悠地往房间走去。
他一个不小心,脚底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定睛一看,孙必为靠在桂花树的另一侧正呼呼大睡。
纪锦棠假装很用力,实则很轻地踢了他一脚:“老道士,天亮了!再不走的话,被人瞧见,脸都要丢到姥姥家啦!”
孙必为一个激灵,直接从地上弹了起来,糊里糊涂地嘀咕:“怎么天就亮了,昨晚……”
他话还没说完,困意继续直冲脑门,也打了个哈欠,纪锦棠打断他:“昨晚屁事都没有,看来这铜镜里的女鬼王是想留咱们再多呆些时日。”
孙必为感觉魂都不在身上,纪锦棠觉得他肯定还没清醒,跟他说再多也是废话,于是不耐烦地对他说:“赶紧回房间睡觉吧,养足精神,说不定今晚就有好戏上演。”
话刚说完,纪锦棠就后悔了,他这语气让人觉得他巴不得村子里有事发生,要是被孙必为记在心里,倘若晚上真的出了岔子,岂不是要被这个老道士嘲笑自己是乌鸦嘴?
不过孙必为好像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见孙必为忽然抖了一下,好像是瞬间就清醒了,慌慌张张地抓住纪锦棠的胳膊:“今天是几号了?”
这几天在大邱村,他们几人都像是和世界脱离了似的,纪锦棠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今天是几月几号了。
他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查了查日历。
只见他瞳孔骤缩,脑瓜子就是一嗡,原来今天正是中元节。
孙必为瞧见纪锦棠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就知道自己大约是猜对了,瓮声瓮气地说:“今天是中元节?”
纪锦棠很快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冷漠地点了点头。
孙必为一拍脑袋:“哎哟我操!”
纪锦棠见他突然如此激动,十分纳闷:“老匹夫,你咋了?中元节碍着你什么事了?莫不是你穷得要跟鬼抢钱了?”
纪锦棠真的是见缝插针,不放过任何一次攻击孙必为的机会。
孙必为十分担忧:“中元节啊,百鬼夜行,阴气甚重,这铜镜里出来的邪祟岂不是跟吃了十盒脑白金一样,法力大增?”
纪锦棠一脸嫌弃:“你要是害怕,你可以先滚,我绝不阻拦,反正你在这里也是碍手碍脚。”
“哎,大侄子,话可不能这么说,这货是贫道惹出来的,怎么样我也不会当逃兵的,我法力虽然没你强,但绝对不是给你扯后腿的人。”孙必为愤愤不平。
纪锦棠嗤笑一声,转身大步朝屋子走去,期间还冲着孙必为一摆手:“赶紧去睡觉吧,没精神,晚上怎么跟女鬼王斗。”
孙必为笑了笑,愣了几秒钟,就跟上了纪锦棠的脚步。
这一天上午,纪锦棠睡得很死,伍安君在另一张床上也整整坐了一上午,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直到午后,才有人把纪锦棠吵醒,说是伍家人有请。
纪锦棠一肚子怨气参加了伍家所谓的家庭会议,他真想给自己来两拳,无缘无故被搅进了伍安君抚养权的风波当中。
伍家人无非就是两种声音,一种是以伍老爷子为首的,认为伍安君应该丢给蒋丽云的娘家人,毕竟孩子是蒋丽云的,跟伍峰平乃至他们伍家没有半毛钱关系,而另一种则认为,养恩大于生恩,伍家养了伍安君这么多年,也有了感情,认为应当把伍安君留下。
纪锦棠被夹在中间听得头疼,伍家人争吵起来,就像是有十万只麻雀同时张嘴,那声音简直比万鬼齐哭还可怕。
最终这个家庭会议没有商量出任何结果,不欢而散。
纪锦棠走出伍家祠堂的那一刻,觉得空气都清新了不少,刚刚祠堂的空气里头都混着难以言喻的刻薄气味。
他也不知道是出于同情,还是父爱泛滥,觉得伍安君这孩子实在可爱,很想把他带回阳城抚养。当然,他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这个想法还是不符合现实,于是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消失在昏黄的晚霞中。
由于昨夜一整夜没睡好,白天也没补上,一下午被伍家人折腾得够呛,他实在是疲倦,倒床就睡下了。
这炎炎夏日里,房间的空调开得很足,伍安君也的确懂事,他不但没有吵醒纪锦棠,反而帮这个熊汉子叔叔把被子盖好,完事之后,有一个人蜷缩在床上,数着自己的手指头。
睡梦中的纪锦棠被一股热浪惊醒,他甚至都梦到自己在岩浆中洗澡,洗着洗着,隐约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
他猛然睁开眼,倏地从床上诈尸一般坐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旁边的那张床,发现伍安君不见了!
纪锦棠顿时就慌了神,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要涌上了脑子,以至于手脚都在发凉。
他瞧见房间大门早已是敞开,外头已经是漆黑一片。
纪锦棠夺门而出,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伍安君的下落。
当他看到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下有个小孩的身影,这才放下了心,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容。
可嘴角刚刚扬起,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他发现伍安君正在对着空气说话。
“妈妈,你真的是来接我走的吗?”
“妈妈我愿意,我要一直跟妈妈在一起!”
纪锦棠头皮发麻,他揉了揉眼睛,凝神看了片刻,发现伍安君的跟前浮着一个女人的影子,只见那女人双脚悬在空中,穿着碎花连衣裙,面容姣好,身形也婀娜。
正当女人准备牵起伍安君的手时,纪锦棠大声呵斥:“蒋丽云,你快放开他!”
话音刚落,一团鬼火就应声而出,直直地扑向了蒋丽云。
女人花容失色,飞身闪避,鬼火扑了个空,砸在了地面上,暴起一串火花,零星的火花飞溅,像是钢水里溅起的涟漪。
蒋丽云脸色骤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就变得狰狞了起来。
伍安君被吓坏了,哇得一声大哭出来,纪锦棠几个健步冲上去,将伍安君一把搂住,然后恶狠狠地对蒋丽云说:“你是疯了吗?你还有没有良心,这是你的亲儿子!”
蒋丽云笑起来,那笑容十分阴冷,也透露着一丝无奈。
纪锦棠见她没反应,威胁道:“还不快滚下去,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了!”
女人见他的样子,不但没有退却,反而凶狠了起来:“你少管闲事,不然,我就把你一起带走!”
纪锦棠轻蔑一笑:“那就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
蒋丽云的身影骤然从眼前消失,可她的笑声却没有停下,始终在纪锦棠的耳边萦绕,笑着笑着,周围的气氛陡变,显然已经落下了鬼魂所特有的鬼障。
纪锦棠将伍安君护在身后,抽出挽灵笛,那笛子保持着一贯的预警作用,一旦身边有鬼魂或者什么别的脏东西,就会发出一闪一闪的蓝光。
他十分警惕地环视四周,蒋丽云依旧没有出现。
“在打什么鬼主意?”纪锦棠在心里暗自问道。
平心而论,纪锦棠始终不相信他印象中的蒋丽云会伤害自己的儿子,因为他曾经看到蒋丽云看伍安君的眼神,那眼神真的会发光。
人们常说,每一个爱自己儿子的女人,在看到自己儿子的时候,眼睛里就会发光,那光是藏不住的。
可刚刚蒋丽云分明就是要牵起伍安君的手,要把他一起带到黄泉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在他陷入无尽的思绪中时,侧后方有气流涌动的声音,纪锦棠十分迅捷地用挽灵笛将那股气流挡在身前。
虚空中传来一声哀嚎,隐约有些许血腥气流进了他的鼻端。几个来回下来,纪锦棠没有受到半点伤害,蒋丽云却倒在他的身前。
毕竟只是个刚刚死去的新死鬼,大约是没多少法力,吓唬吓唬凡人倒是可以,在纪锦棠面前,倒是没有什么胜算的。
蒋丽云的双手有被割伤的痕迹,看来挽灵笛的确给她带去了不小的伤害。只见她趴在地上,胸口起伏地厉害,像是凡人筋疲力尽时,渴求空气中那一点点氧气那般可怜和无奈。
纪锦棠几步走上前,他一脸的杀气,正准备手起刀落,将蒋丽云打得魂飞魄散之时,伍安君忽然从背后抱住纪锦棠的腿,近乎是哀求的语气:“叔叔,不要伤害妈妈!”
听到这个声音,蒋丽云顿时泪如雨下,浑浊的眼泪从她好看的眼眶里汨了出来。鬼的眼泪滴在地上,竟然有滋啦滋啦的响声。
“安君!”
蒋丽云的声音都在发抖,纪锦棠竟然一时手足无措,他心软了。
伍安君见纪锦棠有些犹豫,立马冲上去抱住了蒋丽云,眼泪同样簌簌下落,母子俩紧紧相拥。
纪锦棠握住挽灵笛的手在半空中轻微地颤抖着,这种场面他实在是万万没想到。
他缓缓放下手,陷入了沉思。
“安君,原谅妈妈好不好?妈妈不该有那个傻念头,可妈妈实在是没办法,我……我……”
蒋丽云没有把话说完,却更加紧地将伍安君拥在怀中。
那一刻,她多么希望自己还活着,可以看着伍安君慢慢长大,可以陪他读书写字,可以见到他娶妻生子,可惜啊,人这一生没有重来的机会。
纪锦棠不忍看到这种场面,母子相聚,是他一辈子没有体会过的感觉。他脑子里神经忽然轻轻触动,好像想到了什么。
“蒋丽云,你是怕伍安君一个人留在世上,没人照顾他,怕他受苦,才索性下了狠心,把他一起带走的吧?”纪锦棠缓缓地说。
蒋丽云抬头看了一眼这个男人,他修长的身形几乎与身后的桂花树融为一体,但眼神依旧亮得惊人。
蒋丽云点了点头,用手抹了一把眼泪,有将双手捧起伍安君的脸,用拇指也轻轻擦去挂在伍安君脸上的泪花,站起身:“这位大人,我命苦,嫁进伍家,遭受他们伍家人的嘲笑不知道多少年,直到安君的出生,伍家人才看在我生了儿子的面子上给了我几分好脸色。”
纪锦棠拖着下巴,没有出声,另一只手示意蒋丽云继续说下去。
“我出自一个普通的家庭,伍峰平父母均是官员,老了退休后才回到老家,也就是这个大邱村养老,他们家始终瞧不上我,总觉得我高攀了。”蒋丽云委屈地说。
原来是高官退休,难怪在前几日祠堂翻修的祭典上,伍老爷子那官架子十足,比他儿子伍峰平谱还大,纪锦棠挠了挠头,脸上看似平静,内心却百万个瞧不上。
“伍峰平的父母明里暗里不知道骂过我多少次,说我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好像女人天生就是用来给他们伍家生孩子的,可是,只有我知道,我跟伍峰平夫妻俩,真正有问题的是他。”
“本来我也不想跟两个老人家计较,伍峰平自己身子有问题他自己却浑然不知,我想着就算没有孩子,我们也能平淡的过下去,评心而论,伍峰平对我的确不错,若不是他伍家人成天在背后指指点点,我想这一切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听到是伍峰平自己身子有问题,纪锦棠差点笑出了声,可他觉得在这个严肃的时刻,若是笑出来,的确有些不太符合常理,于是硬生生把笑意给憋了回去。
“可事情往往不是按照人们自己的意愿发展,我也读过书,也受过高等教育,我也知道礼义廉耻,我本不想做出如此丢人的事情,但是,伍峰平却一直以为是我的问题,于是他开始在外头有其他的女人。”
说到这里,蒋丽云觉得自己的刚刚死去不久的心又痛了起来。她换了换情绪,又继续说:“我知道他很想要个孩子,就算他自己不想,他的家人也想,因为这个世界上许多父母根本不关心自己的儿子有没有媳妇,他们只关心有没有儿子。”
“于是他整夜整夜的不回家,我每天独守空房,有老公等于没老公,我也是个女人,我也是个需要别人关心的普通女人,我这点要求过分吗?”
蒋丽云看着纪锦棠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求,她好想纪锦棠迎合他。
纪锦棠这人察言观色的本事无人能敌,他就坡下驴,顺着蒋丽云的话往下说:“当然不过分,我始终坚持男女平等,他可以去外面找女人,你也可以去外头找男人,大家要公平!”
蒋丽云有些诧异,她根本没想到纪锦棠会这么回答,她愣了几秒钟,继续带着哽咽的声音说:“就一次,就那一次,我做出了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我去酒吧,认识了一个男人,那一夜,我们发生了关系,这是我一生中的污点……”
蒋丽云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还不自觉地望向一旁的伍安君。
“也就是那一次,我怀孕了,伍峰平知道了,他很开心,他以为孩子是他的,于是整个伍家便把我当成宝贝,日子才有了盼头。或许是因为知道了自己有孩子,伍峰平再也没有夜不归宿,或许他和外面的莺莺燕燕断绝了来往,而我也决定将那一夜的事情带进坟墓里。”
“后来就有了安君,他生得十分可爱,我觉得这是老天爷赏赐给我的礼物,伍家人也很开心,他们觉得有人后继香火了。就这样,我才渐渐尝到了家庭生活给我带了的些许温暖,随着安君一天天的长大,我们的日子也就越过越平稳。”
“谁知道……”蒋丽云没有再说下去,她的眼泪再次打湿了眼眶,她哭得更加激动,整个人都在颤抖。
“谁知道十年之后,参加伍家祭祀活动,竟然暴露了伍安君的真实身份,这一点是你万万没有想到的吧?”纪锦棠冷冷地说。
蒋丽云边哭边点头:“我自己做错的事情,我自己认,可安君是无辜的,是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就有责任和义务善待他,可是……可是伍峰平他……”
纪锦棠这才想起来,蒋丽云和伍峰平在祭祀当晚发生的事。
“就在三天前的夜里,伍峰平气冲冲地找我算账,他骂我是贱人,因为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安君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打我,冰冷的巴掌抽打在我的脸上,还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使劲往墙上撞。”
蒋丽云回想起来,依旧不寒而栗,她好像又一次经历了当晚的遭遇,纪锦棠瞧见她眼里流露出惊惧的眼神。
蒋丽云拨开额前的头发,那里有一块已经干涸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