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必为募地回过神来,触目之下,其他的村民在刚刚两位大神斗法的时候早就躲了起来,只有那些被恶鬼上身的村民还被贴着神符,木柱子似的站在朔风之中,他们双眼无神,仿佛丢了魂。
“大侄子,这群被鬼上身的村民怎么办?”孙必为讷讷地问。
纪锦棠无奈地摇了摇头:“哎……能被鬼上身的人,说明他们本身心里就有鬼。”
孙必为疑惑:“此话怎讲?”
大慈天女见纪锦棠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提不上气,于是摇身变为纪锦棠的代言人:“人在做了坏事之后,身上便会被天道记上一笔,头顶和两肩的三团火便会暗淡一些,火焰越旺盛,代表人的阳气越重,反之则是阴气越重。”
孙必为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自己的两边肩膀,却什么也看不见。
“女鬼王释放出的恶鬼对生灵的渴望是难以想象的,当然他们依旧不敢轻易接近阳气旺盛的人,自然是哪里阴气盛便往哪里钻,于是那些做了亏心事,心里头有鬼的人便成为了首要目标。”大慈天女继续说,目光扫过那些鬼上身的人,眼里尽是嫌弃。
片刻后,她的眼神恢复了以往的纯净,十分认真地说:“这虽然也算是对他们小小的惩罚,可是被鬼上身太久,他们会折寿的。”
大慈天女说完便走向其中一人,嘴里默念经文,将她洁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抚在那人的额头之上,一股清冷的力量从掌心过渡到那人的体内,几分钟之后,孙必为好像看见有什么东西在那人体内挣扎,不出意外,那便是上了人身的恶鬼。
大慈天女轻蹙眉头,猛然发力,将那恶鬼直接从那个男人的体内给硬生生拽了出来。
只听见一声闷响,那只恶鬼便化为了一缕青烟,伴随着一阵轻轻的嘶吼,便消失在了大慈天女的掌心之中。
大慈天女嘴里好像在念叨着什么,尽管她知道,这个鬼魂早已经无法超度,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男人应声倒地,惨白的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他自身的灵魂又重新占据了这具躯体。
纪锦棠见大慈天女这效率有些低,于是轻咳一声,示意大慈天女先等等。
大慈天女疑惑地问:“怎么了?”
纪锦棠没有回答他,只是拖着沉重的身子,缓缓踱步到人群之中,他放眼望去,这里近乎有四五十号人。
他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将自己身上还未干涸的血迹涂抹到挽灵笛的音孔上,海潮般的笛音顺着风飘散了出去。
只是这笛音当中隐约嗅到几分血腥气。
纪锦棠的血珠化为了一缕缕红色的丝线,从挽灵笛的笛身中乘着笛音飞了出来。血丝不偏不倚地分别命中每个人的额头,慢慢没入每个人的身体之中。
几秒钟后,每个人的脸色逐渐好转,双眼恢复光泽,可好像他们并没有恢复意识。
孙必为刚开始担忧起来,就见到那群人的七窍里缓缓流出青黑色的烟雾,接踵而至的是四五十号恶鬼的哭喊声。
他们被纪锦棠的血液直接融化在人们的体内,彻底魂飞魄散了。
人们纷纷到底不起,纪锦棠甩了甩笛子,大尾巴狼一样对那些躲了起来的村民说:“快把你们的亲人带回家休息,明天早上日出之后,他们就没事了。”
村民们像是得到了某种圣旨似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统统窜了出来。
各种细碎的议论声脚步声抽泣声混在了一起,让纪锦棠又感受到了大邱村里本该有的烟火气。
三人就这么注视着大邱村的村民重新聚拢,又逐渐散去,喧哗声随着人群的消散而消散,朔风在他们耳畔呼啸而过,祠堂前又恢复了本该拥有的静谧。
纪锦棠瞅了一眼四下,发现伍峰岭也不见了,想必是被他的家人给带走了。
有些人就是这样,小阴谋小算计不断,每个毛孔里都像是散发着刻薄与恶毒,可他们做的事情又偏偏不是罪大恶极。
想到这里,纪锦棠忽然觉得十殿阎王的审判制度实在是恰当,前头第二殿的楚江王、第三殿的宋帝王之流,管得都不是凶神恶煞之人,一级一级往后推,直到平等王执掌的阿鼻地狱,那里才是整个三界六道中,最残酷,最可怕的地方。
大奸大恶之人,往往将在阿鼻地狱中永世不得超生。
忽然,祠堂前的废墟之中发出稀碎的声响,孙必为第一个察觉到,他本能地看了一眼,只见那废墟之中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渐渐的,碎石块慢慢滑落,女鬼王破土而出。
孙必为头皮都快炸了:“她……她……她怎么还没死啊!”
纪锦棠斜乜了他一眼,又转身看着女鬼王,轻描淡写:“哪里那么容易死呢,她的冤屈还没向咱们诉说呢,你说是吧?慈音姑娘。”
大慈天女看了一眼纪锦棠,大为震惊,她真的有点佩服他了,好像这里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究竟在那张英俊冷漠的脸下,藏着一颗怎样的九窍之心?
女鬼王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她身上的怨气和戾气好像都已经散去,只有这一点点魂魄苟延残喘。
她的身影都有些虚幻,近乎透明,好像伸手就能从她的身体上传过去似的。
女鬼王的嘴唇微微翕动,好像要开口诉说着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似乎刚刚被纪锦棠的咏吟调击中,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元。
谁知纪锦棠率先开口:“我瞧姑娘身着霞祯、水田衣,又瞧见姑娘的发饰,你是明代人吧?”
孙必为和大慈天女目瞪口呆,他们看了看那名女子,又看了看纪锦棠。
那名女子轻轻点头,似乎点头这个动作对她来说都有些费劲,只见她一袭红色长裙曳地,瘫坐在那一堆废墟之中,脸白得像一张纸,整个人就仿佛是火光中的那一抹冰雪。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卯足了劲才能开口说话:“小女子名叫李忧晚,是明朝宣德年间人。”
孙必为大为震惊,他悄悄凑到纪锦棠的耳边,小声说:“大侄子,这宣德年间距今大约也就五六百年,五六百年就能修炼成鬼王?这太不寻常了吧!”
纪锦棠反手将他的脑袋推开,冷冷地说:“这世间上的事情,本就不是用时间长短来衡量的,你别忘了,她刚刚身上的戾气和怨气。”
孙必为回想了刚刚李忧晚身上的怨气,可谓是实打实的怨气冲天,仿佛空气中都能有冰碴子直直地扎进自己的肌肤之中。
而被李忧晚打得满地找牙的狼狈模样还历历在目。
纪锦棠继续说:“她刚刚的实力,恐怕一般的阎王爷都不是她的对手,鬼的修炼又不是只靠时间长短,论资排辈的来,就拿十殿阎王那几个老匹夫来说,大多数不都是仗着自己资历深,修炼的时间长,熬成鬼王的吗?不都是一群老废物。”
纪锦棠睥睨天下的表情,让孙必为自然而然地退后了几步,这个男人好像天不怕地不怕,就连掌握生死的阎王爷他都不放在眼里,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他畏惧的。
“可是……”
“别可是了,让人家姑娘先说好吗?你这个老匹夫!”纪锦棠一摆手,孙必为连忙闭嘴,做出一个唯唯诺诺的表情,准备认真听李忧晚讲故事。
纪锦棠冲李忧晚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李忧晚的父母是城里头做染布生意的,有一间规模颇大的染坊,名叫吉祥坊,吉祥坊的客人可以说得上是络绎不绝。
李忧晚就是这样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千金小姐,从小父母对她百般疼爱,托在掌心上,怕风吹日晒,含在嘴里又怕化了。
就是这样的家庭环境,让李忧晚生性单纯善良,根本没有历经风雨,她从小衣食无忧,家境优渥,下人们对她又是百般照顾,她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心有多险恶。
一切的事情起源于上元节的那个夜晚,城里花灯会,李忧晚在丫鬟小果的陪伴下,来到护城河边。正因为李忧晚很少出门,对于外界的一切都十分新鲜,来到花灯会上,她们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在人潮里窜动。
然而孽缘就这么悄悄逼近了她。
她在护城河边,与丫鬟小果玩得不亦乐乎,不经意间,她看见护城河的桥上站着一位男子,风姿绰约,星目剑眉,一脸的书卷气。
李忧晚自小饱读诗书,这样气质的男子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一年她十七岁,少女的情窦初开,她觉得那就是月老赏给她命中注定的人。
然而拥挤的人群如潮水般将她吞没,转眼之间,那名男子就不见了。李忧晚拉着丫鬟在护城河边找了个遍,她巴不得把这护城河给抽干了找。
“小姐,你在找什么?怎么忽然间变得匆匆忙忙的?”小果疑惑。
“一个人啊!我刚刚在桥上见到了一个人!”李忧晚语无伦次。
小果大笑:“小姐,桥上站着的肯定是人啊,难不成还是妖怪了?”
小果自小伺候李忧晚,两人感情很好,自然是不那么生分,说起话来也像是姐妹俩。
李忧晚气鼓鼓地说:“我不管,我今晚要找到那个人!”
小果见李忧晚的表情,面颊潮红,于是笑眯眯地说:“哦,我知道了,小姐肯定是看上哪家公子了,正在找情郎呢!”
李忧晚脸都气白了,就追着小果到处跑。
两人误打误撞闯进了上元节的花灯会,一个个灯笼高高挂起,找出无数片光晕。
华光在李忧晚的眼前流转,朦胧的灯光下,她的眼眸募地一闪,她的整个人愣住了,像是个雕像一样僵在原地,只是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眼神里尽是一片温柔。
原来,她在桥上见到的男子也在这花灯会上!
李忧晚心跳如擂鼓,忽然回过神,又躲在小果身后,悄悄地注视着那名男子。
“小姐,你躲什么呢?”小果心宽体胖,根本没有留意李忧晚的神情,一不小心两人绊了一跤,撞到了一个花灯。
灯笼就这么掉在了地上。
花灯会的老板笑盈盈地走上前:“姑娘,这花灯被你撞到了,说明你与这花灯有缘,不知姑娘有没有兴趣猜一猜这座花灯里的灯谜呢?”
李忧晚的心思根本没在这花灯上,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名男子的身上。
周围的人见是个漂亮姑娘,便围上来起哄。
小果胆大脸皮厚,一摆手说:“猜就猜,谁怕谁!”
转头就心虚,对李忧晚说:“小姐!”
她见李忧晚魂不附体,又大喊了一声:“小姐!!!!”
这一喊把李忧晚的魂叫了回来:“猜灯谜!”
小果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李忧晚,然后硬生生把她往前推:“老板,这是我家小姐,灯谜由她来猜。”
见过卖队友的,没见过卖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我只是个丫鬟,诗书灯谜这种事情,自然是我家小姐来!”
李忧晚狠狠瞪了小果一眼,硬着头皮,笑着对老板说:“老板请出题。”
李忧晚也是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这丫鬟性子随小姐,果然每个朝代都一样。
“好!”老板见李忧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觉得这小丫头有趣,“姑娘请听题,这谜面是看颜色漂亮,见声音响亮,打一字!”
花灯会上募地一片寂静,无数双眼睛盯着李忧晚,外头的喧嚣好像与这花灯会毫无关联。
李忧晚踱了几步,嘴里重复念叨着谜面,忽然她眼睛一亮:“我知道了!谜底是靓字!”
话音刚落,四周便响起了掌声,排山倒海。
老板赞叹:“姑娘好才学!”
小果笑得合不拢嘴,将李忧晚死死抱在怀里,她觉得她家小姐就是天下第一的女状元似的。
李忧晚对老板轻笑,微微点头。谁知小果来了劲:“小姐小姐,咱们再猜一个好不好?”
老板也是风雅之人,见李忧晚聪明伶俐,他从摊子边上拿出一盏极美的花灯送给李忧晚,附和道:“我看姑娘必定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这花灯就当是刚刚姑娘猜对谜题的奖品。”
李忧晚好奇地接过花灯,仔细端详,脸上的笑意渐浓。
“姑娘,再猜一个?”
周围的人跟着起哄:“猜一个,猜一个,猜一个!”
那声音震耳欲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将这小小的花灯会挤了个水泄不通,一眼望去尽是人脑袋。
李忧晚扬起嘴角,大声说:“好!”
老板大笑:“姑娘胆色过人,来,听好了!”
老板又顺手摘下一个灯笼,将谜面打开:“谜面很简单,害怕上当!”
随着老板的话音落下,四周又安静了下来。
李忧晚有些紧张,一来她从未在这么多人面前待过,二来她很怕自己回答不上老板的问题,在那个男子面前丢脸。
她环视四周,觉得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自己,全身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
人群之中,那张英俊的脸庞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目光,四目相对,两人的目光就这么迎面撞了个满怀。
李忧晚的心跳得很快,就连呼吸都急促了些许。
她完全没有心思答题,脑子里一片空白,老板的题目是什么她都快忘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板的声音再次响起,李忧晚一下子就回过神来。
“姑娘,时间可不多了,你有答案了吗?”
李忧晚十分尴尬,因为她不仅答不上来,甚至都不记得老板刚刚说了什么。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低着头,不敢抬眼。小果死死握紧她的手,好像是在给她加油鼓劲。
这时候,她的眼前浮现一个身影,抬头一看,竟然是那名男子。近距离一看,那男子眉宇之间英气十足,高挺的鼻梁下有被花灯打下的阴影,在脸上落下一片小小的斑驳,五官错落有致,好看极了。
李忧晚一下子都不会说话了:“你……你……”
那名男子冲她微微一笑,然后转身对老板说:“我来替这位姑娘答题。”
老板依旧笑着说:“好,公子,我再重复一遍。”
谁知那名男子打断他:“不用了,谜面我已经听到了,谜底是小寒!”
老板放声大笑:“公子好生厉害!这么偏的你都知道!”
那男子轻笑:“寒,别意为害怕,而这个当字,取上半部,既是一个小的变体,是不是?老板!”
周围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李忧晚的耳朵里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男子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那男子结果老板给他的奖品,他提着枚小小的灯笼,带着清泉般的笑容,缓缓向李忧晚走来。
小果紧紧抓住李忧晚的胳膊,压制住自己的激动,声音依旧兴奋:“小姐,小姐,那公子朝你走来了!他……他还提着奖品呢!”
李忧晚没有搭理她,她只是一直注视着那名男子,脸上也浮现笑意。
怀春少女的梦就这么开始了。
“姑娘,这枚灯笼,我将它赠予姑娘,不知姑娘芳名?”那男子笑着说。
李忧晚有些胆怯,她缓缓抬头,眼神有些躲闪,犹豫着不敢开口,谁知小果抢了话:“我家小姐名叫李忧晚,忧国忧民的忧,一襟晚照的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