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锦棠转过身看了豹尾一眼,此时酆都城的风波逐渐平息,月光也变得柔和,洒在纪锦棠惨白的脸上,微微泛起一阵红晕。
男人本就因为耗费过多元神而显得不健康的脸色,此时更加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
该来的始终会来,他与郁垒终是要相见的。当年羌勾国的那笔总账,是时候该算一算了,至于崔判官和酆都大帝的死,苏之淮迟早是要掀了郁垒的宝座。
纪锦棠轻笑:“劳烦豹尾大人稍等片刻。”
豹尾点点头,只见纪锦棠转身走到商洛亭的身边,在她耳边轻声了几句。大慈天女一脸不悦,她心中泛起阵阵醋意。
此时的孙必为见战况已经平息,从小酒馆里走了出来:“大侄子!”
纪锦棠没有说话,只是冲他笑了笑。
而商洛亭忽然飞身来到孙必为和李忧晚的身边:“孙道长,我受锦棠所托,送你回人间,至于这位李姑娘,今日的地府大约是没有功夫审判你的功过是非了,万丈九幽大地,随你安身。”
李忧晚募地一抬眼:“纪大人,小女子就此别过,不管今后小女子身在何处,也会一直祈祷大人一生平安,若是大人有需要小女子的地方,小女子定当赴汤蹈火。”
纪锦棠大爷似的一摆手:“在下多谢李姑娘的诚意,在此也祝愿李姑娘能修成正果。”
孙必为不肯离开,他大声吼道:“大侄子,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老匹夫,有缘再见!”
商洛亭一把拉住孙必为,纵身飞向幽冥的天边,临别前,她回眸看了一眼纪锦棠的背影,眼里有说不完的眷恋。
“走吧,豹尾大人!”纪锦棠说。
“等等!纪锦棠,你打算就这么扔下我?”大慈天女一脸委屈。
“慈音姑娘,接下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想把你再卷进来。”纪锦棠语气平淡地说。
谁知大慈天女根本不搭理他,只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激动地说:“我很遗憾没有陪你一起经历过你的低谷,可你今后的人生你别想逃走!”
这句话似乎在纪锦棠心尖上最嫩的地方戳了一下,不知不觉在他内心深处泛起了一阵温暖的涟漪。
豹尾也是个有眼力劲的人,当下这两人定是有什么纠缠,于是他轻咳一声:“既然慈音姑娘如此执着,锦棠兄你就带着她一起去见郁垒大人吧。”
纪锦棠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大慈天女那双碧波般的眼眸。
大慈天女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从他身旁略过的时候,在他耳畔轻声说:“一会要小心郁垒使诈。”
纪锦棠猛地一惊,他忽然想起苏之淮送给他的那朵彼岸花,于是他悄悄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那朵快被压扁的彼岸花,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点燃了它。
几人穿过一片废墟残骸,不知不觉来到了酆都殿门口。
越靠近酆都殿,纪锦棠的思绪越混乱,一颗心猛跳,很多他从未见过的画面在脑海里像幻灯片似的一闪而过。
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上,掀起近百米高的巨浪,却始终近不了他的身。身后有一棵通天高的桃树,花团锦簇,幽香阵阵。
大慈天女握住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她好像跟着纪锦棠手腕上脉搏的跳动,感受着他所感受的一切。
“锦棠兄,请!在下就不陪锦棠兄进去了,我在这里候着!”豹尾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笑着说。
纪锦棠冲他点点头,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酆都殿。
豹尾一直在酆都殿门口来回踱步,他抬眼看了看气势恢宏的酆都殿,碧绿的眼睛一转,好像想到了什么,他吹了吹口哨,一个阴差凭空出现在他的跟前。
“你替我去阳间办一件事。”豹尾冷冷地说。
“大人请讲!”那阴差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去阳城,找到苏判官,告诉他,他的好兄弟纪锦棠被郁垒大人召见,让他务必赶来酆都殿。”豹尾一字一句,生怕这个阴差给听岔了。
“是!”
豹尾注视着阴差远去的背影,转身看了一眼黑洞洞的酆都殿门口,心里阵阵不安。
纪锦棠和大慈天女踏进酆都殿的那一刻,就觉得一股阴冷的风从大殿深处涌了出来,头顶是无边苍穹,脚下是山川万里,四周是三千星河,酆都殿里竟别有洞天。
他们像是悬空在山川之上,可每一步却又结结实实地踏在了青石板上。还好纪锦棠没什么恐高症,不然肯定会当场昏过去。
尽管如此,可他还是觉得心快要跳到嗓子眼,身上不住地冒冷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一番打斗让他太过疲倦,他觉得现在就算是迈出步子,都觉得累得慌。
大慈天女倒是很冷静,她现在担心的是这暂代鬼祖究竟想耍什么阴谋诡计。
“这偌大的酆都殿,竟然连一个鬼差都没有,看来咱们这位暂代鬼祖大人,还挺喜欢清静地嘛”纪锦棠笑着说。
大慈天女脑子里的弦绷得很紧,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说曹操曹操就到,纪锦棠刚刚还说这酆都殿里没有鬼差,眼下就看见黑白无常两人像是纸风筝一样飘飘悠悠地从酆都殿深处走了出来。
“纪大人,你终于来了!”
久违的二重唱又在纪锦棠的耳边响起,他不耐烦地看了两人一眼,没有搭理他们。
纪锦棠心里想着,刚刚底下酆都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这两位倒是悠然自得地躲在酆都殿里看着豹尾一个人厮杀,这十大阴帅当真是地位和待遇截然不同。若是评选最佳卖队友奖,黑白无常绝对稳坐三界头把交椅。
白无常见纪锦棠没搭理他,又看见身旁还跟着大慈天女,一时间面有菜色:这男人带着大慈天女来,是有什么打算?
他和黑无常对视了一眼,又一同说:“纪大人,天女,两位里边请。”
大约是适应了当下的环境,纪锦棠的心跳和呼吸都缓和了些,大摇大摆地跟着黑白无常穿过了一片银河,来到了大殿深处。
忽然,暗处的角落里亮起两团幽暗的光束,一声虎啸,只见一只白色的老虎飞身扑了出来。纪锦棠吓了一大跳,他可以清楚的感觉到,那大老虎的目标就是自己。
他一把推开大慈天女,抽出挽灵笛准备应战之时,这老虎一个泰山压顶,将他死死压在地上,纪锦棠惊惧万分,差点当场吓死过去。
谁知这白虎没有伤害他,反而用它那大脑袋在纪锦棠的脸颊上蹭了又蹭,伸出舌头对着他就是一顿猛舔。
纪锦棠惊呆了,他虽然很喜欢小动物,可这几百斤的大老虎压在身上,几乎让他喘不上气。
见这老虎对他没有恶意,纪锦棠放下挽灵笛,用手轻柔老虎的脑袋,像哄小猫一样对它说:“乖了乖了,你再压着我,我就要嗝屁了!”
这白虎像是见到了几百年没回家的主人似的,根本不理纪锦棠的话,一个劲地将大脑袋埋在纪锦棠的胸口,弄得纪锦棠哭笑不得。
纪锦棠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一旁快被笑死的大慈天女:“慈音姑娘,你不打算出手帮帮忙吗?”
谁知大慈天女说:“我看这白虎倒是很喜欢你,你们好好玩耍一番,也不错。”
纪锦棠差点气笑了,他瞅了一眼趴在他身上那白虎的大脑袋,轻轻挪动自己的身子,这大老虎好像发现纪锦棠想逃走,又张开它的爪子,把纪锦棠死死抱在怀里。
“哎哟我操,这大猫真的是粘人!”
就在这时,大殿之上传来一阵笑声,那笑声洪亮如钟,气势如虹。
“看来,我的这只白虎很喜欢你啊,纪锦棠。”
郁垒浑厚有力的声音在纪锦棠的耳畔响起,纪锦棠心里忽然惊了一下,这声音不但没让他觉得恐惧,反而有一种似曾相似的熟悉之感。
郁垒出现后,白虎显然更加乖巧,它轻轻舔了舔纪锦棠的脸颊,便一个飞身在郁垒身旁趴下,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纪锦棠擦了擦脸上白虎的口水,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他一边擦拭一边将目光投向了宝座之上的郁垒,当看到郁垒的那一刻,纪锦棠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大慈天女留意到两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流露出惊讶的表情,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震惊。
郁垒没有说话,只是大笑了起来。
就在见过郁垒的真容之后,纪锦棠也不知为何,放松了很多,他挠了挠头,笑着说:“不知郁垒大人召见小人所谓何事?”
一码归一码,羌勾国的事情纪锦棠始终没有忘记。
“我本来想感谢纪先生刚刚对酆都城的保护,那些乌合之众入侵我酆都城,我没想到纪先生一个外人,却能为我酆都城以身犯险,可见过纪先生后,本王觉得,一切都是天注定。”郁垒的语气变得有些柔和,他对纪锦棠好像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谁知纪锦棠没有领他的亲,大喇喇地说:“郁垒大人客气了,我可不是为了你。”
郁垒听完这话,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之情,他说:“不管纪先生究竟为了什么,可事实就是,你出手赶走了那个黑衣人,保住了我酆都城平安。”
纪锦棠虽然觉得自己对郁垒好像很熟悉,但却又很陌生,想到他拍鸟嘴暗算羌勾国国王,勾起恒烛魔性的这件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纪锦棠抽出挽灵笛,指着郁垒,语气不善:“你少假仁假义了,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说吧,你想怎么样?”
那笛子上瞬间闪过的光让郁垒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无尽的思绪之中,他好像没听见纪锦棠说了什么,自顾自地说:“这笛子,你竟然一直带在身边。”
纪锦棠有些愕然:“这笛子,你认识?”
郁垒就像是精神分裂似的,又另起话题:“纪先生,本王今日见到你,觉得与你十分投缘,不知可否与本王交个朋友?”
“交朋友?鬼祖大人是不是太看得起在下了?您是堂堂九幽之主,而我就是个变戏法的凡人,咱俩这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吧?”纪锦棠冷笑一声。
大慈天女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她的目光一直在郁垒和纪锦棠身上不断跳跃。
“纪先生此言差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今日纪先生保我地府中元节平安一事,我想三界六道之中,无人不叹一句,纪先生乃真英雄是也。”郁垒越说越激动,几乎要挪起屁股站起身。
身旁的白虎“嗷”一嗓子,让郁垒渐渐冷静了下来。
纪锦棠没有给他就坡下驴的机会,反问道:“那么郁垒大人您算英雄吗?”
郁垒自知自己曾经做过很多缺德事,竟然一时间有些尴尬,不好回答。
纪锦棠继续炮轰:“我认为英雄应当对天地坦荡,对朋友忠肝义胆,对家人关怀备至,对爱人一片真心,无愧于天地,这些郁垒大人都做得到吗?我自问我自己很难做到全部,所以我不算是英雄,但我绝对不是小人。”
纪锦棠刻意把小人两个字说得很重,好像是故意在说给郁垒听似的。
郁垒有些慌张,眼前的这位故人分明已经是一个凡人之躯了,可他身上那股子堪比正神的气势,竟然丝毫不亚于自己。
莫非是他想起了什么?还是知道了什么?
郁垒试探性地问:“本王不明白纪先生的意思,还请纪先生明说。”
纪锦棠顺杆子就爬:“是你让我说的,回头你别后悔!郁垒,两千多年前,你派鸟嘴杀害羌勾国的一众将士,引得恒烛来地府,让他见到了枉死城,勾起他心中的魔性,而后又引导他错怪酆都大帝,与他联手杀害酆都大帝以及崔判官,最后又在宣城派鸟嘴和黄蜂对我痛下杀手,这些事都是你干的吧?”
一旁的黑白无常简直惊呆了,他们知道纪锦棠胆大包天,也知道他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可没想到这些话他竟然就这么说了出来。
这些本该藏在心里的话,一旦说出口,等于就是撕破了脸,这出戏究竟要怎么唱下去,黑白无常二人低着头,不敢抬头看郁垒的脸。
谁知郁垒好像松了口气,听完纪锦棠这么一大段的控诉,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纪先生你说得不错,第一件事和第二件事都是我干得,而派鸟嘴杀你也是我的意思,可黄蜂真的不是我派去的。”
纪锦棠微微皱了皱眉:“黄蜂不是你派去的?”
“当然,本王敢当着众位的面承认第一件事和第二件事,为什么不承认第三件事?”郁垒出奇的坦白,他扫了一眼底下的黑白无常,见那两人跟个鹌鹑似的瑟瑟发抖。
“好,既然今日已经见面,那我就问个清楚,不知郁垒大人为什么要杀我?”纪锦棠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有勇气。
郁垒的眼神有些退怯,好像在见到纪锦棠的那一刻,他就很后悔自己对纪锦棠做的任何事情。
“那是……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当时还不认识纪先生。”郁垒吞吞吐吐。
纪锦棠闷哼一声:“那今日郁垒大人不是正好可以堂而皇之的动手?我人已在你酆都殿,想杀我,对你来说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二……纪先生,我不想杀你,我说了,我只是想与阁下交个朋友。”郁垒艰难开口。
那一瞬间,他差点将那个埋藏在心里几千年的词说了出来,可百感交集的心却把那个词又牢牢锁住。
纪锦棠笑着说:“交朋友就算了,我只求郁垒大人今后放小人一条生路,让我平平安安过完此生,你们地府不要再骚扰我就行了!”
“你……”郁垒情绪有些激动,“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直直落在酆都殿的正中央,金光刺得众人睁不开眼。
苏之淮面容冷得像一座冰山,恶狠狠地对郁垒说:“郁垒大人,我尊重你是如今暂代鬼祖一职,虽然我知道你这位置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可管理者九幽大地,也不容易,可你一再触犯我的底线,今日还惹到我好兄弟纪锦棠的身上,他可是一介凡人,我劝你不要太过分,我苏之淮也不是好欺负的!”
黑白无常简直要吓死,这一个个的都对郁垒恶言相向,而他们两个身为这一件件事情的见证者,不知道郁垒会不会因为在他们面前丢了脸而把他们赶尽杀绝?
郁垒的脸上有一丝的不悦,可面对苏之淮,他不动如山:“苏判官,我没有把你的好兄弟纪锦棠怎么样,你瞧,他不是完完整整地站在你身后吗?”
苏之淮没有搭理他,只是转身走到纪锦棠的身边,拉着他就往酆都殿外走去。
“哎哎哎,你慢点!”纪锦棠说。
大慈天女见状赶紧跟了上去,临行前还回头看了一眼郁垒,她留意郁垒的脸上竟是一片落寞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