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粘稠,时空交叠,沧海桑田,风云变化。
纪锦棠视野里是一片模糊,无数人的幻影在他眼前浮现,女娲托起五彩晶石将天给补上,一时间圣光如艳阳般刺得他双眼流泪,连天的大洪水停了,女娲笑着对他说,补天是我的责任,你的责任呢?
接下来,伏羲、后土等纷纷从他的眼前划过,都说了一些神神叨叨的话,纪锦棠浑浑噩噩行走在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顾羽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锦棠,不必为了我再造杀孽,你已经错过一次了,不要再继续错下去。”
纪锦棠听到顾羽梨的声音,心如刀绞,他在虚空中努力寻找顾羽梨的身影,他真的很想在见到她一次。
然而顾羽梨的声音越来越远,远得像是从天边飘来,不一会儿就再也听不到了。
纪锦棠垂着眼,低着头,眼前一片朦胧。
郁垒见到纪锦棠虽然还没醒过来,可依旧是满头冷汗,脸色也不大健康,时不时发出呓语,呼吸沉重。
他此刻倒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在后堂,照看着纪锦棠。
“羽梨!”
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纪锦棠猛地惊醒,触电一样从床榻上弹了起来,他的呼吸中都带着几分浑浊,好像随时都会断气似的。
郁垒见纪锦棠醒了,赶忙站了起来,走到纪锦棠的身边,缓缓地说:“你终于醒了,二弟。”
纪锦棠本来脑子还是晕的,这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他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是你?”
纪锦棠抬头,目光正好对上了郁垒那充满歉意的眼神。
郁垒没有说话,只是端着一碗不知道盛着什么东西的骨瓷碗,递给纪锦棠。
纪锦棠现在见到郁垒,不但没有害怕,反而心里头有些安稳,他接过骨瓷碗,一脸嫌弃地看着里头黑乎乎的东西,还冒着热气。
“这是什么玩意儿?”
“给你疗伤的药,这是幽冥的血灵芝和天界的空灵草混合而成的,你的背上中了一掌,胸口挨了一拳,还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下跌进了忘川河,被寒气侵体,若是不好好调养,会终身落下病根的。”郁垒平静地说。
纪锦棠见郁垒这副模样,已经百分之百肯定,自己就是神荼转世了,他倒是也不客气,端起那碗药,一饮而尽。
“哎哟,我操,好苦。”
郁垒笑起来:“良药苦口,二弟你就先忍耐一些时日吧。”
纪锦棠环视着房间,头顶是五彩灯笼所发出的微微光晕,自己坐在一张木质的床榻上,空气里没有半点死气,反倒是有些清凉的幽香。
他觉得自己穿越了,可很显然,他比穿越还要刺激得多。
纪锦棠募地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搜刮了一顿,接着神经质一样喊着:“魄之石呢?魄之石在哪?”
郁垒冷冷地对他说:“别找了,魄之石掉进了忘川河里。”
纪锦棠半信半疑:“是你救了我?魄之石不会是被你拿走了吧?”
郁垒从他手里接过骨瓷碗,放到一旁:“你到了今天还是不相信我,第一时间救你的并不是我,而是冥海龙王熬深,是他把你从忘川河里托了起来,我赶到忘川河的时候,你已经被大力使者打进了河里。”
“魄之石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从你的口袋里掉了出来,二弟,我没有骗你,今时今日的我,也没有非取魄之石的必要。”
纪锦棠皱着眉,想了想:“冥海龙王?这幽冥里头也有龙王啊?他为什么要救我?”
郁垒看了他一眼,纪锦棠眉宇间的气质简直与几千年前的神荼一模一样。
“这世间只要有水域的地方就有龙王,有海龙王,有河龙王,甚至还有井龙王,而龙族是应龙的后代,当年应龙曾答应过女魃,要照顾女魃的后人,你的身躯便是女魃后裔,所以这世间上所有的龙,都会遵从应龙诺言,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护你周全。”郁垒说。
郁垒本以为纪锦棠会很激动,应龙答应女魃这件事,就等同于纪锦棠现在几乎可以号令天下所有龙族了。
然而纪锦棠却异常冷静,只是轻笑,小声说了句:“这些傻龙王也是执着,几千几万年前的一句话,却也当真了。”
“二弟,你错了,这世界上有些妖精,鬼怪,可比人守信用得多。”郁垒低低地说。
纪锦棠叹了一口气:“是啊,山精鬼怪们,终归是修行的,他们要遵守天条和各种乱七八总的东西,比人的约束多得多。”
郁垒大笑起来:“你还是和几千年一样,喜欢说这些大道理,人其实受得约束更多,只是大部分人都只懂得在阳间遵守法律,但他们不知道,一生之中,约束他们的远不止法律这么简单,就拿死后来说,谁曾想到,他们在阳间做过的任何一件事,咱们地府都有记载,因果循环,善恶到头都被孽镜台看得一清二楚。”
纪锦棠忽然冷脸:“就因为轮回的权力如此之大,你才一直觊觎九幽鬼祖?”
郁垒整个人都僵住了,场面忽然间就凉了,纪锦棠果然是聊天终结者,他这话无疑是直戳郁垒的心窝,直捣黄龙。
纪锦棠继续穷追猛打,假惺惺地问:“郁垒大哥。”
这句“郁垒大哥”差点让郁垒没站稳,他整个人都开始发抖,相隔几千年,他终于又听到了神荼喊他,他的心里头一阵暖意,可没几秒钟,又开始悔恨,双眼通红。
“我当年是怎么死的?”
郁垒变得慌张了起来,他此刻还不知道,其实纪锦棠已经在梦中看到了自己是如何被杀死的场景,只是这熊汉子故意要让郁垒心理防线崩溃。
郁垒很怕纪锦棠知道真相,顾左右而言他:“当年二弟你玉树临风,法力高强,纵得火雨之术,三界六道里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你。”
纪锦棠装出一副小朋友听大人讲故事的样子,用手托着腮帮子,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郁垒,盯得郁垒心里发毛。
“然后呢?”纪锦棠笑着说。
“然后……然后……”郁垒的声音在颤抖,近乎崩溃。
见郁垒窘态百出,纪锦棠觉得想笑,这贱人就是故意欺负郁垒的,其实事情过了这么多年,而且是不知道几辈子之前的事情,纪锦棠觉得郁垒并没有对不起自己,他对不起的人是神荼,神荼是神荼,纪锦棠是纪锦棠,他还是分得很清楚的,更何况,郁垒并没有对他纪锦棠本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甚至今日反而将他救活。
“别然后了,郁垒大人。”纪锦棠用近乎归一的语气缓缓说道,“你和神荼之间的事情我早就知晓了,虽然说我可能是神荼的转世,但是请你记住,你对不起的人是神荼,而不是我。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并不记得,也无法感同身受,所以你不要对我有所抱歉,这一世,我只是纪锦棠,只是一个凡人,不是你的二弟神荼。”
纪锦棠的话让郁垒更加崩溃,他疯魔地握住纪锦棠的手:“二弟,你就是我二弟,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这么说就是不肯原谅为兄了。”
纪锦棠简直无语,他发现地府里这些神神鬼鬼轴起来比人轴多了。
郁垒又神经质一样站起身,指着身后的酆都殿大殿,高谈阔论:“你瞧,这万丈九幽大地,已经是你我兄弟二人的了!我夺下的鬼祖之位,有一半是属于你的,二弟,你原谅为兄好不好?”
纪锦棠气笑了:“我要你这破九幽大地做什么?我不过是个寿命只有不到百年的人,我还能一辈子呆在地府跟你喝酒聊天?郁垒大人你想多了。倒不如等我死后,你给我在地府弄个一官半职,我也算是有编制的人,哦不,有编制的鬼了,你看怎么样?”
纪锦棠脸上挂着的笑容看上去十分真实,郁垒一下子就慌了:“二弟,你不会死的,为兄不会再让你的灵魂历经轮回的痛苦,你若愿意,酆都殿此刻就是你的!”
纪锦棠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咳嗽不止,赶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胆子小,你别吓唬我!人有人路,鬼有鬼道,我还是赶紧回阳间吧,这里冷得我实在受不了,哦对了,酆都城里头有个小酒馆,那里卖的黄酒不错,能不能托人帮我买几壶带回去?”
郁垒也无语了,他失魂落魄地看着纪锦棠,刚刚那兴奋劲儿瞬间就没了。
纪锦棠见他这副模样,忽然间就有些同情他,想他守着整片幽冥大地,却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也没有人能跟他一起分享他的喜怒哀乐,高处不胜寒,身居高位,必然放下的东西,失去的东西反而更多。
他拍了拍郁垒的肩膀:“哎,你别这样,你可是九幽之主啊!说真的,你除了发神经一次,派鸟嘴去暗杀我之外,也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反倒是给我渡了精气,让我又活了过来,我还真是要感谢你呢。”
郁垒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他可不管那么多轮不轮回,转不转世的,他现在就认定了纪锦棠就是他的二弟,东方鬼帝神荼。
“我就生活在阳城,你若是想跟我说话,随时来就行,我一点我可要跟你说清楚了,你别吓着我的朋友,也别告诉苏之淮,听见了没?”纪锦棠挑挑眉,笑盈盈地说。
“你就要走了啊?”
“不走留下来过年啊!你这地儿冷啊,我可受不了!”纪锦棠想下床,却觉得自己浑身没力气,大约是伤势还没好全。
他手脚发软,险些一头栽了下去。
郁垒赶紧扶他起来,并责备:“你这身子骨,还怎么回去?你若执意要走,我派人送你回去。”
郁垒说完便准备使唤阴差,却被纪锦棠极力阻止:“别别别,我刚刚是没做好心理准备,我现在能走了,真的,能走了!不用劳烦人家阴差,人家辛辛苦苦在给你打工,拿着那么点低得可怜的俸禄,还要帮你办私人的事情,你损不损啊你!”
郁垒被纪锦棠说得一愣一愣的,眼巴巴地望着纪锦棠拖着沉重的身子,步履蹒跚地往酆都殿外走去。
片刻后,郁垒才缓过神来,赶忙走过去扶住纪锦棠:“既然你不想劳烦阴差送你,那我送你可以了吧?”
纪锦棠白了他一眼:“你送我?咱俩大摇大摆地穿过酆都城?你怎么不昭告天下说我是神荼转世呢?”
“行了行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若是真的为我好,就不要告诉他人我是谁,以免我这条小命不保。”纪锦棠笑着说。
郁垒忽然觉得纪锦棠说得有道理,若是被其他人知道纪锦棠是神荼转世,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他募地松开纪锦棠的手:“那你一个人小心。”
纪锦棠冲他点点头,渐渐远去,忽然他驻足,回过头来对郁垒说:“你自己也保重,你这九幽之主的位置也不知道稳不稳,当心恒烛,当心转轮王,记住我的话。”
郁垒眼眸一收,当心转轮王?为什么二弟会说出这句话?
纪锦棠好不容易回到阳间,发现家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虽说郁垒给他渡了气,让他伤势无大碍,可他的的确确是太疲倦了,倒床就睡。他做梦也没想到,李小飞和孙必为竟然敢追着他去了地府。
李小飞和孙必为一同跌落在幽冥松软的泥土地上,孙必为狼狈地爬起身,对着李小飞骂道:“这是什么鬼通道。”
回想他当时跟着纪锦棠闯进幽冥的时候,可没这么丢人,那可是大大方方走进来的,这下倒好,这个人摔了个狗吃屎。
李小飞也慌忙坐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泥土,同样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我上次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我可是安安稳稳地落下来的,肯定是你这个老道士命不好,连累到我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命不好?我命好着呢!”孙必为反驳,他从小便天资颇高,被天师派的人看中,习得镇鬼捉妖之术,一路也安安稳稳,虽然至今是个光棍,可他依旧自诩自己是修道中人,不便坠入红尘。
“得了吧你!”李小飞一脸鄙夷,“哎,咱们这是在哪里啊?锦棠呢?”
“我怎么知道,我是跟着你跳进来的,你上次不是来过吗?你这人真是,你有没有记性啊?”孙必为骂骂咧咧地说。
李小飞一时间慌了神,他记得上次他闯进来的时候,虽然是眼前一片漆黑,可没走几步便到了黄泉路,今日他觉得有些不对劲,难不成这口井进入幽冥的位置还是随机的?这简直是让他无法接受。
孙必为见李小飞不做声,继续追问:“到底什么情况啊?这到处都是浓雾,咱们该往哪里走啊?”
李小飞的声音都在发抖,急得都快哭出来:“我……我……我不知道,这次的场景和上次来的时候不一样,这口井进入幽冥的位置,可能是不固定的。”
孙必为简直被他气死,他仰头叹息,无意间瞧见天穹上的血月,透过浓浓的白雾,将通红的月光洒了下来,仔细看,会发现这浓雾里泛着一片红。
孙必为环视了四周,这里显然不是黄泉路,更不用说找酆都城了。他们好像处在一处山谷之中,四下里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见,远处的巍峨连绵的群山就像是泼墨般嵌在天边。
阴风呼啸地从雾水中穿过,掠过两人的身边,惊起他们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里好像里酆都城很远啊!”李小飞募地出声。
“废话,你悄悄这四周,哪里半点有城镇的样子,这简直是荒郊野岭中的荒郊野岭。”
孙必为掏出手机,下意识地看了看,他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手机还能做什么,只能当个手电筒了。
“那怎么办?”李小飞本能地靠近孙必为,他总觉得这旷野里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些鬼鬼怪怪,一口把他给吞了。
孙必为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半晌后他才说:“先走走看吧,说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他觉得自己真是失策,就不应该跟着李小飞这个不靠谱的家伙,想都不想地跳井里,这下好了,就算是迷路了,都没办法找警/察叔叔了。
两人就差被抱在一起,他们紧挨着,跟瞎子似的摸索着缓缓前行,孙必为都觉得自己脚下的路都不真实,心脏更是抖得厉害。
李小飞神经质一样东张西望,这一望无际的群山,仿佛能被他看出花来。
两人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浓雾好像渐渐散去,视野越来越清晰,这里的确是个山谷,可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呢?幽冥大地广袤无边,他们就跟没有雷达的小船在太平洋上流浪似的,总要有个灯塔给自己啊!
李小飞有些绝望,因为他发现四周的景色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该不会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吧?李小飞心里头发毛,悔恨,不甘,不舍,各种情绪混在一起,堵得他几乎喘不上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