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处火海,奔腾而来的浓烟和热浪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一个人虚弱地趴在地上,感觉一切都完了。耳朵里隐约听到黎华的声音,可她理会不了许多。杨青青正站在不远处流着泪望着她。她艰难地伸出手,可青青却背过了身去。她说:“若绮,你怎么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不是的!她试图呐喊,可张开嘴喉咙火辣辣的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焦急地向前爬了几下。不是的,我没有想过把你丢下。这是真的!她的全身都在痛,可所有的疼痛加起来都不如心里的半分。杨青青越走越远,她大哭起来。如果眼泪可以化成雨,倾盆而下,那该有多好啊。
“青青!!!!!”
方若绮猛地睁开眼睛,换来一阵天旋地转。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床单,浓烈的消毒水,还有坐在床边双眼通红的李恩光。
“若绮!你醒了!”对上她的视线,李恩光大叫一声,连忙按下床头的呼叫铃。方若绮转了转眼珠,意识渐渐恢复,她知道自己得救了。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李恩光等了她多久,这位导演憔悴得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
“黎华……”方若绮试图发声,声音却嘶哑得好像要冒出火来。
李恩光叹了口气道:“黎华还没醒。他轻微脑震荡,没有生命危险。放心吧。”
听到黎华没事,方若绮一颗心算是落了地。现在的她依然恍如梦中。那天的记忆最终停留在他们三个人嘲笑高明权火烧屁股的时候。后来的一切都是真的吗?方若绮不信,可是疼痛比记忆诚实。
医生过来为她做了检查。她被黎华保护得很好,除了跳楼时扭伤了脚,其他都是皮外伤。
黎华在她醒来后不久苏醒。他的左手因为之前拍戏受了小伤,如今伤上加伤,少不得打上了石膏。脑震荡比较轻,睡了几天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很久以后方若绮还是会回想起这混乱嘈杂的几日。病房里走廊上挤满了剧组、警察、记者和大使馆的人。他们叽里呱啦地说着她听着费力的英文,然后再迫使她一遍遍回忆那天的悲剧。听不懂,说不清,她索性沉默地看向窗外。有时会突然流泪,然后被媒体报道出去,所有人都以为她得了抑郁症。
这次爆炸,确定有三人死亡。除杨青青外,爆破师及其助手也在爆炸中丧生。黎华在可以下地活动后开始配合各方处理后续。因为爆炸和火灾,楼里之前架设的摄像机监视器全被摧毁,最终因为在四楼发现了烟蒂而将整起事件认定为事故。
消息传到国内,舆论一片哗然。黎华抱着方若绮从六楼跳下的景象刚好被现场一位美国记者拍摄了下来——相拥的身体和身后仿若张开巨幅翅膀一样的火焰。照片里的两个人,如同脆弱的飞蛾,奋力地向命运发出最后一下挣扎。
杨青青去世的噩耗让朋友们都难以接受。正在度蜜月的高明权和莫筱筠第一时间结束旅行回国。因为网络上都在传方若绮抑郁症,莫筱筠恨不能马上飞到美国,后来还是方若绮亲自辟谣让她打消了这个主意。林立翔在综艺片场几次因为情绪问题而停止录制。关古威则直接旷工数日。夏嫣哭得几乎闭过气去,那些只认得“青青河边草”的女孩子们则自发地在微博上论坛里悼念她。方若绮没有联系小李子。她不知道要怎么对他说,在最后的时刻她丢下了青青。虽然这么做是为了保全自己和黎华的性命,可是她没有办法用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
杨青青的遗体只有黎华一个人见过。他亲自联系了她的父母。在经得家属同意后,她的遗体在美国火化。方若绮因为脚伤一直住在医院里。黎华没有让她见青青。除了青青的父母,没有一个人见过那个被烈火吞噬过的身体。她那么爱她,他怎么忍心让她伤心。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黎华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悉数告诉了方若绮。此时她正坐在床上,眼睛看向窗外,不知是不是在听。
黎华说完便沉默下来。良久,只听方若绮笑了一声:“事故。有时候宁愿有个阴谋论在里头,这样还有人能让我怨恨一下。现在呢?怨命么?”
这样的方若绮让黎华几乎要呕出血来。他转过头,跟着她一起看向窗外。女神高举着自由的火炬,霓虹灯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他说:“也许,你可以恨我。”
方若绮惊诧地看向他,不知此话何解。黎华微垂着头,敛住目光:“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当时爆炸的时候杨青青是在我的背上。也许被钢钉刺入胸膛的那个人本来应该是我。”说到这,他抬手捂住了脸,“她可能是代替我死去的。”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放在床头的小座钟滴答滴答地发出时间的声音。良久,方若绮说:“不是的。不是你。”
黎华惊讶地抬头,只见方若绮木然地说:“也许是我也说不定。当时安全通道爆炸的时候,我记得好想推了什么人一把。”她看着黎华问,“那个人是你么?”
黎华摇头:“我不记得了。没有印象。”
方若绮慢慢地说:“我也不记得了。也许那个人是青青,是因为我推了她才……”
“别说了。”黎华快步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很快,他便感觉到胸前冰凉凉一片湿润。
方若绮无声地流着眼泪,黎华的手也不自禁地颤抖。这样的局面任何言语和动作都是枉然。或许,他和方若绮都要背负着一个永远不可能大白的真相惶惑而自责地度过一生。
是惩罚吗?他糊涂地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方若绮突然轻轻推开了他。黎华惊讶地低下头,只见方若绮一双含泪的眸子晶亮却坚定。她说:“黎华,这些天我想好了。人死不能复生,真相也无从得知。以后的日子还有很长。如果执着在其中,谁也无法走出来。就让我们一起怀念她吧,活在记忆里便是永远活着。”
她这话说起来轻飘飘的,可字字句句却重若千钧砸在黎华的心上。“我们一起。”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那些经历过的和未曾经历过的痛苦似乎都能被这四个字轻巧地化开。他握住她的手,紧紧地紧紧地。
方若绮,若绮,若绮……
死去的人在撒手的那一刻便已了无挂碍,而活着的人总要背负着一切继续活下去。
黎华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这时,方若绮的手机响了一声。他忙放开她,退坐到病床旁的椅子上。
他一直觉得以他现在的阅历已经有了足够的智慧来面对人生的风云变幻,可今时今日他才意识到在某些问题上其实他并不如方若绮。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看不破当年那个困扰他多年甚至改变了他一生的梦魇。
他如此专注地凝视着她,仿若初次相见。那时她还是个不起眼的小龙套,毫无怨言地给徐心宁下跪,眼神却倔强地像头狮子。懂得妥协又不掩锋芒,他就是因此才有了之后随手无意的指点,而她也终没让他失望。也许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一件事便是用那种不太光彩的手段将她硬拉到自己身边,让他惊喜地发现在如此坚韧不屈的外表下是这样一个光彩夺目的灵魂。被雪藏也好,被背叛也好,甚至失去最好的朋友,无论心中如何痛苦,都不会轻言放弃。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似乎感应到对方眼神中的异样,方若绮奇怪地看向他:“你在看什么?”
黎华面不改色地说:“是谁找你,这么开心?”
方若绮白他一眼:“是王大哥。”
“他啊。”黎华哼了一声,心道,他倒是积极。
方若绮没听出他这话里的讽刺意味,低着头回王瑞恩的消息。黎华懒得看,转而伸手去床头柜的果篮里翻弄水果。他先挑了个苹果出来,掂量了一下还是把它放到一边,复又掏出个橙子。
“马上就是你的生日了。想怎么过?”他一边切着橙子一边问。
方若绮看着他用笨拙的左手堪堪扶住水果,拍了拍自己的腿说:“还过什么生日。”
“为什么不呢?”黎华把橙子切完,递了一瓣给方若绮,“也许应该出去走走。对你对我都好。”
方若绮接过水果,好奇地问:“去哪里?”
黎华“嗯”了片刻,笑道:“没想好。”
方若绮不置可否。无论去哪里,两个人一起都是好的。她仔细地咀嚼着新鲜的橙子,等到酸甜的汁水流入喉咙,抚平了火燎的焦躁,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我们的戏,还能拍么?”
黎华剥橙子的手一顿,叹了口气:“不知道。这次的事故太严重了。舆论,金钱,要考虑的方方面面。至少近期大概很难开机了。再看吧。”
方若绮很难过。她想起李恩光,想起杨青青,想到他们这么多人为了一部电影努力了这么久。如果就这么算了,那这一切不是都白费了么?!
黎华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也无法安慰她。接二连三的事都脱出了他的掌控,让他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挫败感。他看看时间,起身说:“不早了。我先走了,你早些休息。”
方若绮摇摇头:“我不想睡。”
黎华伸手揉揉她的头发:“不要熬夜。”
方若绮抬头俏皮地眨眨眼:“我又没有脑震荡。”
黎华无语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你这张嘴真是。”她还能开玩笑倒是让他心中一松。
方若绮双手抱着膝盖,望向窗外黑漆漆的天空。哪怕街灯如何灿烂,也终究无法抵达黑暗的最深处。她的神色突然黯淡了下来:“如果就这么睡着了,不就看不到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了么?”
闻言,黎华的手一顿,似有所触动一般,不由得又坐了回去。他的视线在方若绮俊俏的侧颜上盘桓片刻又辗转到窗外去,良久说道:“好,那我们一起等。”
不知什么时候,东方泛起一道亮线,纯黑的天幕被挑起了一角。随着那一角被一点点掀开,远处稀薄的云层迸射出万丈光芒。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