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九十四、礼物

寒来暑往日升月落，地球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缺失而停止转动。就在方若绮为杨青青的离去自责伤心的时候，从国内传来消息，她拿到了这一年金曲奖最佳女歌手。

若说没有欢喜，那是虚伪做作。她努力了这么多年，就为了这个荣誉。可如今美梦成真，又实在让人难以由衷地热闹一番。颁奖典礼那天，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她和黎华在地球的另一端，窗外乌云密布，头顶开着惨淡的白炽灯。

去年的这一天是d-max解散的日子。方若绮作为见证人，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那段时间，她和他们一样。没有工作，没有资源，唱片遥遥无期，未来一片灰暗。可谁成想转眼一年过去，她却成了笑到最后的那个。那些曾经在歌坛竞争到你死我活的对手如今纷纷改道，只有她坚持下来最终成了领跑者。人生际遇实所难料。

这一年的金曲奖是新秀大放异彩的一届。反观他们这些老人，则显得有些后劲不足。除了黎华和方若绮，剩下的无一不在销量榜上被秒杀。高明权退圈，林立翔被封杀，关古威低谷期，徐心宁和古芊菁也转向大银幕，就连当年还小有人气的x双星都在年初的时候宣布单飞。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听着颁奖嘉宾口中念出的一个个稍显陌生的名字，方若绮心里不免凄凉。

这是属于eami的一年。周映彤用金曲奖的奖杯个数证明了在这个经纪公司春风回暖自制唱片大行其道的时代里，eami依然是业界翘楚。最佳女歌手、最佳男歌手、最佳专辑、最佳制作人，四个重量级大奖和其他小奖可谓是金光灿灿。

竞争最激烈的最佳新人最终落入了sd兄弟的口袋。轮人气，这对兄弟无出其右。摄像师搞事地给了范晓爱一个特写。镜头下的她来不及掩饰自己的失望。

方若绮叹了口气。

“怎么，没意思？”黎华正在气定神闲地吃水果。说完，用纸巾擦了擦手。

方若绮靠在病床上半晌才说：“新面孔真多。”

“世代更迭很正常。”这样大浪淘沙的场面在他十几年的演艺生涯中不过是常态。

“活得累。”方若绮垮下肩膀，“送走一波再来一波，根本看不到头。”

黎华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娱乐圈更甚而已。不过我觉得你倒不必过于担心。范晓爱还差了点儿。”

他一下子点破方若绮的心结让她宽慰不少。当年为了让她顺从方致远，季青平曾拿范晓爱作比。那时的每一句话如同魔咒一样时而便会萦绕在方若绮的心头。她面对范晓爱时表现得理直气壮，可当真就心怀坦荡吗？

此时sd兄弟正在压轴表演。绚丽的舞蹈和不凡的唱功掀起了全场阵阵尖叫。镜头划过丹尼斯线条刚毅的脸，酒红色的头发在斑斓的灯光下闪着冶艳的光。

见方若绮盯着丹尼斯若有所思，黎华冷笑一声：“sd很有实力，丹尼斯更突出一些。不过嘛，他们能走多远还得看造化。”

“为什么？”方若绮问。

黎华说：“丹尼斯这人心高气傲却鼠肚鸡肠，是个顺境里的英雄。史蒂芬比他要好，但没什么话语权。这样两个人，要是遇上金皓薰那样的经纪人还好，贺总嘛……”说到这，他摇了摇头。

黎华很少这样背后说人。看来对方的频繁碰瓷让天王也不胜其扰。方若绮故意刺激他道：“有危机感了吗？”

黎华起身，两根手指利落地合上笔记本电脑：“三五年后新人变老人。改朝换代？还差得远呢。”

方若绮和黎华在8月15号那天出院。纽约客的工作人员此时已撤离得七七八八了。来接他们的是李恩光。开车回酒店的路上，李恩光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国。黎华说：“我们过两天。”

李恩光点头道：“也好，现在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

纽约客爆炸事件发生后，国内的热度一直居高不下。方若绮和黎华作为幸存者自然最受瞩目。此时此刻，他们或许已经跨过了心里那道坎，但并不代表就能袒露心上那道疤。

于是，就在他们出院的第二天黎华和方若绮坐上了飞往洛杉矶的飞机。命运总是这般捉摸不定。三个人的戏言最终变成了两个人的旅行。

一下飞机，黎华一扫六小时飞行的疲惫，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方若绮打趣道：“你怎么会是纽约客？分明是加州客。”

黎华脚步轻快地走在前头，一副主人家的样子说：“既然如此，就带你见见世面吧。”

半小时后，方若绮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大家伙心想：如果世面长成这个样子，那确实值得见上一见。

“我说，”她犹豫着开口，“这个卡车是怎么回事？”

此时在她眼前的正是一辆通体宝蓝的卡车。车身不算长，但车头的长鼻子和两只朝天的排烟管总让人觉得下一秒就要变身擎天柱了。

黎华将头探出驾驶室，一根手指往下勾了勾鼻子上的墨镜：“老司机发车，赶紧的。”

“呸。”方若绮喷了他一口，跳上了副驾驶。

黎华的油门踩得很猛，放开手脚在一望无际的高速公路上狂奔时好像要飞起来了。路的尽头连着天，让人有种错觉这么一直开下去就能越过大洋回到a市去。

方若绮终于长长地将胸中积聚了许久的怨气一并呼出去。这些日子里的焦虑痛苦愧疚仿佛也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随着尾气被甩在了身后。她心中升起一股豪气，不禁说：“我觉得现在比较适合来一首xxxx进行曲。”

黎华一拍方向盘，将卡车开出了坦克的气势：“在美xxx的土地上放声高歌吧。”

不过他们最后并没唱进行曲。方若绮说完，扯着嗓子就来了一首“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她声音响亮，带着黎华也精神一震。他们大敞着车窗，怕人听不见似的放声高歌。时不时有比他们还快的车超过他们，送来一声响亮的口哨。

他们开过荒无人烟的野郊，开过hollywood标志的山坡，开过灯红酒绿的街区和波光粼粼的沿海公路。人的记忆并不那么牢靠，但歌声是有记忆的。无论时光过去多久，当这些旋律再度响起时方若绮依然能够想起和煦的加州阳光、颠簸的大卡车、还有此时在她身边的这个最爱的人。

他们最后停在了一片海滩上。

这里不是洛杉矶露营圣地，所以人不多。他们轻易就找到了一个好位置。黎华很有经验，从选地方到租帐篷再到搭帐篷，熟练程度倒真是个老司机。

等他们安顿好，简单吃过晚餐，夜已经全黑了。夜晚的海神秘而深邃。月亮没有升上来，天空也还没开始热闹。悠远的潮声一浪接着一浪，宛如洗涤着灵魂。远远望去，沙滩上零星支起了几个帐篷。有温暖的灯光从帐篷缝隙中漏出来，星星点点的，好像冰心文章里的小桔灯。

黎华看着夜色中的方若绮。因为刚刚喝过酒，脸颊上漫着红晕，被两人之间晃动的烛火照映着更显得明艳。

他心中一热，伸手取过一只尤克里里。这是他们刚刚在商店方若绮瞧着好看随手买的。

“上次和你说的生日礼物，现在兑现怎么样？”

方若绮看他的架势也猜到了一二：“一首歌就够了吗？”

黎华啧的一声：“也不看看我是什么身价。”说完，他低下头，尤克里里轻快的旋律瞬间在指尖一串串流淌出来。

《travelinglight》。

我们曾踏过挫折之路，蹚过悲伤之河；穿过黑暗的隧道，走过孤独的山谷。你说“我们一起”，于是脚上的镣铐身上的枷锁，被一句话轻巧地卸下。这一次，我们终能轻装前行。

黎华的声音真美，就连海浪都在为他伴奏。它温柔地潜进夜色，淌过心田，滋润着荒芜贫瘠的心灵。方若绮迷恋地注视着他，一边轻声跟着哼唱。这个人神秘莫测，又蛊惑人心。她觉得这个世界上大概再找不出比他还好的了。比黎华好看，比黎华聪明的她想不出，爱上别人她也想不出。

渐渐地，沙滩上的人都停下了活动，或静静聆听，或跟着他一起歌唱。那合唱越来越响，有人从帐篷里钻出来，有人举起了手上的酒杯。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在一个普通的夏日夜晚被命运牵引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沙滩上，分享了一段共同的回忆。

方若绮在黎华耳边轻笑：“这个礼物，我收下了。”

兴之所至的露天party持续到将近午夜。人群散去，喧嚣一时的海滩终归于平静。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礁石，让周遭更加静谧。黎华和方若绮并排躺在帐篷里谁都没有讲话。方若绮闭着眼睛，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跟着潮声起起伏伏。那催眠的节奏，似乎可以带走所有的不幸与不快。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黎华说：“方若绮，生日快乐。”

方若绮迷迷糊糊地问：“已经十二点了吗？”

“是啊，洛杉矶时间十二点。怎么样，除了我这个时候没有人会给你送祝福吧。”

方若绮睁开眼睛盯着帐篷顶：“是啊，会送祝福的要么选择北京时间，要么选择纽约时间。”

黎华翻个身面对她，枕着右臂问：“你困了吗？”

方若绮看了他一眼。那双深邃明亮的琥珀色眼眸里，有一簇烛火在跳动。她摇摇头：“不困，喝了酒反而有些兴奋。”

“那聊聊天？”黎华提议。

“我也这么想。聊什么？”

“互相了解一下怎么样？”

他这个提议怪怪的，方若绮笑道：“我们还不够了解吗？我连你后腰上的痣都知道。”

“喂！”黎华失笑，“怎么不说说你大腿内侧的胎记？”

方若绮羞得满脸通红扬手便打。黎华一把抓住她手腕：“怎么，要向限制级活动发展么？”

方若绮将手抽回来，翻身背对他：“你这人不说好话。”她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倒有些希望黎华能直接扑上来。

可是黎华没有。他沉默了一会儿，问：“若绮，我记得你有个喜欢的人是吧？”

“谁？”这问题吓得方若绮一个鲤鱼打挺。

她反应这么大，黎华也愣住了。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面面相觑了半晌。方若绮清了清嗓子复又躺下来若无其事地问：“你听谁说的？”

黎华说：“你自己告诉我的。在巴黎的时候。”

他一提，方若绮才想起这桩古早的公案，心里既庆幸又失望：“你这是什么记忆力？二十多万字以前的事能记这么长时间。”当时她不过随口应付，哪想到黎华竟当了真。明明刚刚的气氛那么暧昧，现在却像是室友之间睡前恋爱交流会一样。煞风景。方若绮心里叹气，语气也变得闷闷的，“这有什么好聊的？”

“你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一个人？而不是单纯的迷恋？”黎华认真地问。

“这有什么分不清的？你难道没喜欢过人吗？都演过那么多爱情片了。”

许是没想过爱情片和爱情之间的联系。黎华一愣，而后笑道：“也许就是因为爱情片演多了，反而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了。”

方若绮沉默了。所谓演员，用各种各样的身份对无数个人说我爱你。到后来可能连自己都分不清是在演别人还是在演自己了。

黎华说：“很多人喜欢我。她们说那个黎华是天王巨星。演得好，唱得好，长得好，为人处世也不错。想和他结婚，想和他交往。可她们真的喜欢我吗？也许她们一旦了解了我就会头也不回地说，这不是我知道的黎华。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可以信任的，什么是矢志不渝的？年龄越来越大，很多事反而变得畏首畏尾起来了。”

这样迷茫的黎华太难得一见了。哪怕他们曾经亲密地交缠在一起，心灵也不曾这般靠近过。方若绮意外自己会如此平静。半晌，她说：“谁想的了那么多。你总是想把什么都搞明白，结果越来越糊涂。如果人的感情能用一套标准来衡量，那世界上的几十亿人岂不是都一样了？想和这个人在一起。快乐也好痛苦也好，只要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这样就可以了。演得好，唱得好，长得好，为人处世好。喜欢这些又有什么错？难道就不是你黎华了？彼此了解、信任、契合，这些都是需要时间的。第一步就将别人拒之门外，不是永远都追求不到你想要的了么？”

他们是一样的人。正是因为对爱情抱持着一种纯粹的观念，所以才会小心翼翼，才会反复思量。

一套长篇大论，几乎是一口气说出来。黎华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色辨不出真实的心境。他们都在试图从对方的目光里读出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黎华问：“你为什么喜欢那个人？”

方若绮心中一动。她迎着他的目光说：“那个人陪我走过了一段艰难的路。因为有他才有今天的我。”

黎华呼吸一滞，脸上的肌肉也毫无察觉地僵了一瞬。然后他敛了目光略显干涩地说：“这真是一段很好的感情。”好像一盆凉水兜头淋下，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扫兴过。

看他兴趣缺缺的样子，方若绮到底没说，我喜欢你。她不清楚今天晚上黎华是什么意思。是感觉到她的感情了吗？于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你的喜欢不过是些浮于表面的东西。自己的心意是表还是里，没有人比当事人还清楚。她甚至不屑于让所有人知道她到底有多爱他，哪怕是黎华本人。当剖白心迹的那一刻，如果对方无法回以同样的感情，大概没有比这更大的侮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