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华很少用这种语气讲话。虽然人不在眼前,但他刻意藏起来的慌乱还是让方若绮捕捉到了。她急忙从厨房出来,刚到门口就听到一位女性的声音说:“过来看看你啊。”
谁?她脚步一顿。这人她不认识。
黎华这套房子的私密性非常好。这就限制了能到家里来的基本都是和他亲近的人。
想到这,方若绮立即转身回厨房。可惜来不及了。来人已经走进屋和她不期然打了个照面。见到那人的瞬间,方若绮一怔,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原来这样漂亮的琥珀色眼睛,世上还有一双。
这是个年纪大概六十岁的妇人。高鼻梁白皮肤,轮廓很深,像欧美人。
方若绮的目光不断在这妇人和黎华之间游移。只见黎华双手插兜一脸不情愿地介绍:“这是我妈。”
谁?!?!
我——妈——
两个大字在方若绮的脑海里被拉得老长。直到最后的音符拖着绕梁的余音逐渐远去,她才意识到黎华的妈妈,要怎么称呼才好?伯母?亲密了。黎太太?好像在叫黎华的老婆。她这厢抓心挠肝地想措辞,黎妈妈已经优雅地伸出手:“这是方若绮小姐吧?”
方若绮受宠若惊地回握,舌头打结着说:“您,您好……”
她偷偷去瞄黎华,不自在地蹭了蹭腿,心道这简直是看黄片正撞上父母下班回家的设定。
黎华使了个眼色:“你要的乐谱在楼上琴房里。”
方若绮醍醐灌顶:“哦哦,我上楼去拿。”
她慌慌张张地跑上楼,中途还掉了一次拖鞋,尴尬得想一头撞死。等进了琴房关上门,低头一看围裙上的卡通熊猫正对着她露出八颗牙的笑容。
靠!谁会穿着围裙跑到别人家取乐谱啊!
听到楼上的关门声,黎妈妈调侃地看了儿子一眼,神色有些遗憾。黎华忙塞给她一杯水,让她别说。俩人无声地达成共识,坐了下来。
黎妈妈将水杯放到茶几上,温柔地问:“身体还好吗?我一直很担心你。”
母亲的关心让黎华心中一暖:“已经没事了”。
“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爸爸妈妈还要从网上知道。”
想到父母一段时间来的忧心,黎华倍感愧疚。他低声说:“抱歉。事出突然。总之就是一场意外,现在都过去了。”
他向来如此。想说的毫无保留,不想说的谁也撬不出一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家里是报喜不报忧了。黎妈妈只好压下心中的疑虑,转而看了眼楼上:“你和方若绮小姐是……”
“来了。”黎华就像每个被逼婚的中年人一般,身子往后一坐,拉开了拒不合作的距离,“您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家里不是还有一个适婚年龄的大好青年等着您忙活么?”
黎妈妈白了他一眼:“我还没说一句,你已经好几句等在那里了。怎么,自己家人之间的关心也叫八卦了?”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您就别往心里装了。”
“我不管你画了几撇。总之我要提醒你,结婚不是两个人看着好就行的。”
听懂了她的暗示,黎华冷笑:“方若绮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们都清楚。这话不像妈妈您能说出来的,是爸爸的意思吧。他看到我的绯闻又暴跳如雷了吧。”见母亲没有反驳,黎华哼了一声,“还真是抱歉啊。”
已经习惯了他在这个问题上冷嘲热讽。黎妈妈不说了,而是将带来的纸袋打开,强行转移话题:“对了,我最近在学习做月饼,连你爸爸那种讨厌甜食的都觉得不错,还让我拿过来给你尝尝。”
母亲的刻意小心让黎华很不是滋味。他心中一叹,便压下了许多情绪,顺水说道:“太多了。我明天去美国,家里没人吃,给我留四个吧。”
“怎么还要去美国?”
“上次没拍完,这次接着拍。”
“那一个人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月饼吃不完可以送人。”
“我知道。”黎华说,“您今天来就为了送月饼?”
黎妈妈犹豫片刻,试探着说道:“八月十五你舅舅回国,大概呆一周。他之前时常问起你,我想着,刚好趁这个机会大家团圆一下?”
“我就算了吧。”黎华毫无人情味儿,“后面的行程很紧,根本没空。”
“什么叫你算了?别拿这种借口敷衍我。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黎妈妈有点儿急。
“还嫌上次闹的不够吗?”黎华不耐烦地说,“爸爸和舅舅多年不见,让他们好好叙叙师兄弟情谊,我去添什么堵?”
他一番又一番的冷漠态度彻底惹恼了母亲。她震声道:“你在说什么?那是你爸爸,不管你变成谁你都是他的儿子!”
“是,我把他当爸爸,他把我当儿子吗?当年他就不曾站在我的立场上想过,现在事情过去十六七年了,他还想让我怎么样?就不能接受现实吗?”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你们父子谁都不肯让一步呢?”黎妈妈露出悲伤的神色,“这么多年,你都是他最骄傲的儿子。他这个人口是心非,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就不能顺着他一次呢?”
黎华仰靠在沙发上用手臂遮住眼睛:“妈妈,我已经不小了。他的关心我一直明白。只是那种方式,很抱歉,我没有办法接受。”
话题到此进入僵局。这是一个尝试过无数次的开始,不出所料,得到了一个验证过无数遍的结局。
“冤家路窄啊。”黎妈妈无奈地长叹一声。
两个人彻底陷入沉默。过了会儿,黎妈妈抹了抹眼角站起身来:“我这就回去了。”她有意往楼上看一眼,揶揄道,“戏不错,只是妈妈还没老糊涂呢。”
母亲的俏皮话反而让黎华更难受了。他默默起身将她送出门,看着她爬满风霜的两鬓和微微弓起的背影,眼中一涩。他说:“妈妈,我后面几个月会很忙,等我闲下来去看您。”
他们以拥抱礼告别。离别前黎妈妈拍了拍黎华的手臂,嘱咐道:“一个人在外注意安全。别太拼了。”
这一次,黎华终于听话地点点头,依稀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黎妈妈会心一笑,按下了电梯键。
目送母亲离开,黎华又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房间。想到方若绮还一个人在楼上,便抖落掉一身情绪径直过来寻她。
推开门,方若绮正坐在钢琴凳子上发呆。
黎华双手插兜走到她面前:“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方若绮抬起头:“你母亲走了?”
黎华点点头:“她过来看看我。被爆炸的事吓到了。你在做什么?”
方若绮指着地上打开的木箱说:“原来你藏着这么件宝贝。”
她刚进琴房,就注意到了这个木箱。第一次来参观的时候,这箱子是合上的。因为黎华没专门打开过,所以她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这琴房她平时不来,总觉得是主人的隐私,自己应当保持点儿距离。而如今这箱子大敞着摊在地上,她也就不看白不看了。只是没想到箱子里的东西倒是让她大吃一惊。
一杆乌黑锃亮的木身,两根胆战心惊的丝弦,一把能讲故事的二胡。
黎华失笑:“刚刚忘记关上了。”
“你会拉这个?”方若绮问。
黎华摇头:“不太会。前年听了一场民乐演奏会,认识了一位首席二胡。人家奏得太好听了,就兴冲冲买了一把。太难了。我又没时间练,拉着跟锯木头似的。”
方若绮说:“拉一首我听听?”
“不要。”黎华干脆地拒绝。
“怕什么。”方若绮将二胡递给他,“除了我老爸,你还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会拉二胡的呢。”
黎华接过来,却没打算演奏:“你父亲也是个文艺工作者?”
方若绮点点头:“我母亲也是。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呢?”
“已经去世了。”她抿抿嘴,脸上现出暗淡的情绪。
“对不起。”黎华说。
“没什么。一场车祸,已经走了好多年了。”
她的话很轻,但落在耳朵里却重重一下。黎华静静地看了她半晌,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他摆好姿势:“你别笑话我。”
方若绮捧场地鼓掌:“快快,让我见识一下未来的首席二胡。”
黎华笑道:“我既是首席二胡,你就做个首席观众吧。”
他选的曲子是《风居住的街道》。原本是二胡和钢琴的合奏,现在少了钢琴,如泣如诉的旋律便显得孤零零的。弓与弦摩擦出的音色尚算悦耳勉强成调。初学者,再多都没有了。
方若绮看着他执拗而认真的脸,如此笨拙的神情鲜少出现在黎华的脸上。他并没有因为技艺拙劣而敷衍了事,反而异常投入感情。声音是有记忆的,也是有温度的。它宛如风一般,吹进倾听者的心里,带来一缕绕梁许久的温热。方若绮竟有些感动。
黎华没有拉完整首就停了下来。他无言地将琴收好,抬首四目而对。
方若绮问:“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你还是不要说话了。”黎华说。
方若绮笑了。她说:“我爸拉二胡特别厉害。当年我们小地方剧团演出,他就坐在最前排。当时他的出场费是60块。”她从兜里摸了一枚硬币出来,“不好意思,身上没有再多了。”
黎华伸手将那枚带着潮气的银色金属拿到手里:“谢谢。”
“不生气?”
他将硬币弹到空中又收回掌中,笑道:“无论怎样都是褒奖。不是吗?”
两人相视,尽在不言中。
突然,方若绮弯下腰在他唇上印了一下。轻如羽毛倏忽而逝,却让人怦然心动。黎华一把将她揽住,加深了这个吻。
方若绮闭上眼睛,享受着来自方寸之地的辗转。鼻尖是属于黎华的香水味,刚刚被消下去的火气,再度自下而上蔓延开来,脚趾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拖鞋。
“要继续么?”在喘息间,她贴着他柔软的嘴唇这样问。
黎华的手从后解开了围裙。他的声音也染上了一层性感的沙哑:“爸爸妈妈今天夜班。”
【……】
方若绮枕着黎华的肩膀,任由他将她搂在怀里。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觉得自己快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黎华说:“录音机的麦为什么是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