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帝指婚前的某夜, 广宁公主暮明姝骑马过长街,回自己的公主府。
走过某街,春花乱飞, 楼上说书先生摇头晃脑:
“且说那公主与南蛮王子不打不相识,在金銮殿上针锋相对,正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暮明姝撩发,望眼高楼窗纸上所映的说书先生的身影。她眼中笑意几分自得, 打马走过, 花飞叶扬。
她刚刚从宫中出来,未带仆从,正值意气风发。此时, 长安城中风向微变, 已不再提去年广宁公主如何痴迷晏少卿;人们更喜欢说晏少卿和他所审的徐家娘子结亲的有趣姻缘,以及大魏公主和南蛮王子那充满戏剧美的爱情。
暮明姝即将进入公主府所在的坊,越到公主府,人烟越少。马蹄踩在人际稀少的小巷, 打更声在隔壁街, 暮明姝忽然拽紧长缰,勒住马身。
马一声长嘶, 马头被她硬生生转个方向。一声极快极促的破空箭鸣声后, 一支长箭插在了马蹄前青石砖间的缝隙处。入木三分,箭羽摇晃。
明月下,高阁飞翘檐头,站着一黑衣武袍青年。
他面容英俊眉目深邃,挽弓拉箭之势昂昂如剑。
他用箭指着楼下的公主, 发丝拂面,唇角一抹笑意, 轻松、慵懒、风流。但是一双琥珀色桃花眼中的沉冷,则更加认真。
她从马上跳下,将马随意拴在旁侧柳树下,自己则挽起袖口和裙摆,翻身跳跃,攀爬上楼阁。繁复华丽的公主衣裳是她的累赘,但她动作仍灵巧迅疾。
云延俯眼看她爬上高楼,当她站到他面前,慢悠悠将袖口和裙裾重新放下后,长裙曳瓦,纱袖若飞,眉目妍丽的公主殿下,发鬓间只掉了一根步摇。
流苏步摇从她发间摇落,云延腿向上踢了一下,步摇便稳稳地落在了他手中。
暮明姝见拿不回来,便道:“给你也无妨,当定情信物也可。”
他道:“公主殿下看来是不打算归还我的玉佛像了。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殿下这样拿走,是不是有些过分?”
暮明姝道:“原来是未来婆婆的遗物。待我嫁入南蛮,在婆婆墓前认错便是。只是不知道南蛮有没有人死下葬的风俗,我都要学一学了。”
他蓦地一笑,眼中光华冷淬如冰,语气倒很平静:“数日来,长安街头巷尾,尽在传言我和公主殿下如何如何情深义重。我颇为费解,我和殿下并没有见过几面,几乎每一次见面都有许多人在旁边,哪里就有‘私下幽会’‘你侬我侬’一说。
“殿下明知我心悦谁,还行此径,如果不是逼婚,就没道理了。可如果是逼婚,我不得不说一句,殿下不觉得自己的行径……过于下三滥,过于丢人吗?”
暮明姝面色如常,压根不因为他的羞辱而心慌一瞬:“本殿下心中爱慕王子,追慕自己喜欢的人,何来丢人,何来羞耻?”
他用嘲弄而轻蔑的眼神打量她:“爱慕?一介公主,多少人想娶,却偏偏看上我一个小国王子。我实在不能理解你是何时爱慕我的,你用这种手段得来的婚事,难道不为成婚后的情况考虑?用非常手段嫁去异乡,你若不是蠢,便是别有用心。
“鉴于我对殿下的了解,别有用心的可能远大于爱慕之心。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即使她使出这种逼婚的手段,只要他不开口,婚事便仍是未知数。暮明姝要说服的不只是一个大魏皇帝,还包括这位南蛮王子。
暮明姝闭眼,再睁眼时,她神色更淡、更凉。
她转肩与他并立,看向如棋盘的长安夜间流离灯火,阑珊夜景。
暮明姝道:“王子认为,长安如何,大魏
如何?”
云延斟酌字句:“大魏自然地大物博,长安也是我生平见过最繁华的城镇。西域中没有一座城比得过长安的繁华。”
暮明姝道:“但是无论是大魏,还是长安,都不欢迎我的归来。”
云延挑眉:“哦?”
暮明姝眼中倒映着灯火重重:“不知道王子殿下知不知道我的身世。我自小不受我爹待见,后来跟着我爹打仗,我爹当了皇帝,所有功臣都有封赏,只有我被赏钱。”
她自嘲道:“我是公主,如无意外,一生本就不会缺钱。赏我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不过是看不起我女子身份,又忌惮我女子身份,不想我在长安待着罢了。最近两年,为了给我那太子弟弟铺路,我爹到处想法子把我嫁出去。但是在长安,我找不到一门好姻缘。”
云延抱臂不语,灯火在他眼中如星河一般缓缓流动。
暮明姝:“我想离开这里,想不受拘束,做点有意义的事。目前我唯一的机会,就是离开大魏,嫁入南蛮,重新开始。大魏长安,虽然是我的家,却不欢迎我。”
她喃喃自语:“我想给自己换一个家。”
她偏头看面无表情的云延。
她让自己露出几分局促、希冀、恳求的神情:“你看,我武功好,人也不蠢,我会学习南蛮话,学习你们的风俗。你可以不把我当妻子,把我当下属也无妨。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会辅助你,只要你……给我一个家。”
她说的情真意切。
骗人先骗己。
半真半假的谎言,将自己的心血淋淋地剖出去,自己动容,别人才能动容。
说到情深处,暮明姝几乎哽咽。
她恍惚间,有些难以分清话里的真假,几成是作伪,几成又是真的想脱离困境。她一直以来的疮疤不平不是假,她只是把疮疤当武器,将可怜当工具。
没有东西是她不能利用的。
云延终于侧过头,端详她美丽的面容,眼中的哀伤。
云延缓缓说:“南蛮和你想的不一样。”
他停顿一下:“我并不是受宠的南蛮王子,我被派来出使,你就应当知道我在南蛮受排挤的地位。你筹谋众多,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不觉得荒唐吗?”
暮明姝含泪笑:“王子的大魏话说得越来越好了。”
在云延挑眉时,她垂眼:“王子这么劝我,我就当王子对我心软了。无论在南蛮会遇上什么,我都愿意和王子殿下同进退。”
云延不说话,只抱臂看她。
他流离目光忽然一闪,突然向下方看去。暮明姝听到了动静,跟他一同俯视——
玩火的砸杂技人士走过这条街,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孩儿跟随着杂技人,拍手呼唤着“火火”“还要看”。杂技人为逗小孩开心,鼓腮吹动,手中火圈上下翻飞,火苗在半空中跳跃。
一重火被夜风吹动,向柳树下的白马扑去。
马受惊后狂鸣,将杂技人和小孩都吓得后退一步。马发狂之下挣脱缰绳,向前方市集疾冲而走。市集上人不多,零星灯火和叫卖喧哗声隐隐绰绰。
人们扭头看到疾奔而来的骏马,惊慌不住。仓促之下,许多人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马疾奔而来。
高楼屋檐上的暮明姝目光一寒,她毫不犹豫地抢过云延背上箭筒中的一支箭,腿一踢,扔在瓦砾上的弓飞到她手中。
她拉弓如同满月,一只长箭带着凌厉杀气,向下方奔跑的马袭杀而去。但是马速狂快,距离过远,这支箭在半途上便失力,后劲不足。
眼看马匹要踩踏一人,暮明姝额上渗汗,再抽一箭只怕来不及。她大脑短暂空白时,听到极轻的一声“嗖”。耳畔边寒光洌冽,一把匕首飞了出去。
那把匕首投掷得又快又狠,在已经飞出去的箭尾一击,为箭加速。匕首“砰”地一声清脆砸地,同时间,箭只刺入骏马的脖颈。
白马轰然倒地,抽搐着,却没有爬起来。
人们惊险之余,欢呼不住,不由抬头向四方看,看是哪路高人救了他们。
高楼屋檐上,暮明姝回头,与云延目光对上。
她说:“你我齐力之下,无人可挡。”
云延眯眼,又露出玩味的笑。
他彬彬有礼:“你的诚意依然不够,殿下。”
暮明姝袖中翻出一把匕首,抬手就断了自己一绺青丝。云延吃惊看她,因他知道大魏人将头发看得极重,绝不会轻易断发。
而暮明姝手持这绺发丝,下跪仰头,对着明月,发誓道:“暮明姝对月发誓,此生绝不负云延王子,绝不对云延王子刀剑相向。否则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云延沉默着看她。
他不说话,她也不起来。
在某一瞬,明月投到暮明姝身上,云延在她身上看到了片刻的温情、虔诚、坚定。
他在某一瞬,相信了她,相信她真的会成为自己的伙伴,和自己并肩而行,为自己摇旗呐喊,他们会一起走向巅峰。
云延轻轻一笑。
在暮明姝向他看来时,他说:“借匕首一用。”
他学着她的样子断发下跪,他用生疏的大魏语言、流利的南蛮语言各自重复一遍:“云延对月发誓,此生绝不负暮明姝,绝不对暮明姝刀剑相向。否则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暮明姝侧头望着他,目光怔忡,有片刻失神于他眼中的坚韧诚挚。
有很短的瞬间,他们相信彼此誓言,对即将的婚事充满信心。
--
六月廿一,良辰佳日,正宜婚娶。
永宁坊自天亮便开始热闹,街坊邻居在徐家门口徘徊,被兰时邀请进去做客。新婚之日,没有了闲言碎语,街坊邻居们凑上来,都想一观新嫁娘尊容,沾沾喜气。
徐清圆兀自在屋宅中梳妆打扮。
她的婚嫁日并不寒酸,因暮明姝派了从宫中出来的嬷嬷,过来帮忙照顾新娘,褪去了新嫁娘这一方的寒酸。宫中嬷嬷抬面子很好,唯一不好的是礼数繁琐,在新郎官到来之前,徐清圆被耳提面命,交代了许多规矩。
她温温静静地全都应下,墨绿裙裾铺榻,坐得端正淑雅,手中所持却扇一刻不敢放下。
寒舍的里间和外间的屏档处挂上了珠帘,人们来往间,珠帘清脆撞击,声音清越,而不知多少人进出,偷偷看新嫁娘的模样,又跑出去学舌。
今日最忙碌、最紧张的,倒不是徐清圆,而是兰时。
孤女主仆二人在长安定居,没有长辈教导,礼数全靠徐清圆从古书中、从记忆中想出来的周全,兰时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堕了女郎的名,让娘子丢脸。
尤其是公主派来的这些嬷嬷们出自宫廷,今日大婚她们必然会回去学舌。若是今日礼数不对,她们必然在身后嘲笑娘子。
兰时却不知道,宫中出来的嬷嬷们,对她们的礼数颇为赞赏,十分满意。
徐家这位娘子貌美娴雅,恬静温柔。从天亮到天黑,她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也不叫嚷发冠沉重、霞帔压人。红绿相间的嫁衣礼服穿在身形纤薄的娘子身上,何其典雅。
便是却扇
上所绣的牡丹花,都精致非常。
嬷嬷们心中暗自点头,想不愧是大儒的女儿,这才当得起“大家闺秀”,比长安城中吃不得苦的贵女们都要胜一筹。
徐清圆是成过一次亲的。
当日蜀州她假扮新嫁娘,大雨中行路,少许经验不算白扮一趟。今日她铆足了劲不给晏倾丢脸,便事事上心,提前与兰时演练过。
只是真的到了这一日,她心里打鼓,紧张感与昔日的假成亲全然不同。
她对婚宴礼数的了解,都来自书籍。但其实当日蜀州刺史儿子娶妻那场婚宴,和她在书中了解的,并不全然相同。
徐清圆隐隐察觉,刘禹那场婚事礼仪,似乎是精简过了的。自然,一国天子一国事,自古以来,婚事礼仪就在不断简化。
一介刺史儿子的婚事,规格已经不低,可惜徐清圆当日心中有事,并没有研究过……
她此时硬着头皮照本宣科,心中忐忑,只怕一会儿出错。
嬷嬷们点头对她一动不动的礼数满意,她自家知道自家事,只不过在心中重新演练书中的婚事……
黄昏吉日到,司仪在外唱“新郎进门——”,徐清圆心咚咚跳两下,更加紧张。
她情不自禁地动了一下,嬷嬷们看来,见她只是坐得更端正些,并没有起身。徐清圆侧耳,听司仪在外唱:“新郎北跪奠雁——”
徐清圆心中一动。
《礼记》中说,成婚必用大雁,待奠雁之后才会将大雁放生。只是大雁极为稀罕,很多人成婚会用结彩代替。但是听司仪的意思,晏倾是带了大雁的?
再一会儿,司仪又在外唱:“请下婿——”
看热闹的乡邻们又笑又心疼:“兰时小娘子可要小心些,打坏了新婿,你家娘子不得哭死?”
徐清圆心中再跳一下:这亦是她教过兰时的。
她左右观望,见嬷嬷们都笑盈盈地站到了窗下,悄悄去看院中的热闹。想来这样的时候,她们也不会说她。徐清圆便提着裙裾,小步挪到窗下,打着扇子从窗缝冲往外看。
嬷嬷们果然笑着为她让了一条道,指着院中:“晏少卿在那里。”
不用她们说,徐清圆也看到了。身着绛公袍的晏倾,比平日穿绯红官服的他,乍看像是一样,仔细看又分明不一样。徐清圆只看到他侧立,被众人簇拥着。
那么多的人围着他……徐清圆手心出汗。
她见兰时提着一根竹杖,蹑手蹑脚地凑过去,在晏倾肩头轻轻打了一下,这便是“下婿”。
晏倾扭头,看向兰时,兰时打了那么一下就不敢继续了,笑嘻嘻伸手:“姑爷,没有我的红包吗?”
晏倾目中带三分笑,他身后的仆从立刻将准备好的香果掏出两枚递出去。晏倾忽然向窗子方向看来,目若春水融冰,盈盈润润,徐清圆连忙背身躲开。
司仪再唱:“成婚之夕,新郎做催妆诗——”
外头笑语声不断,徐清圆重新坐回榻边,侧耳倾听。她并不担心晏倾做不出诗,需要代笔。她此时听不清外面的声音,但是听喝彩声不断,便知道新郎官的风度被人赞赏。
徐清圆用却扇点了点下巴,目中笑意点点。
之后婚事流程一如她预计过的所有,按部就班,一步未省。
催装后晏倾进屋来接她,二人手才牵上,就被一群人簇拥着出去。徐清圆被推上马车,晏倾骑马在外,到巷口,司仪队又被百姓们拦住,讨要吉祥彩头。
这叫“障车”。
婚事司仪队从永宁坊出发,一路敲打吹唱前往晏府。徐清圆昏昏
沉沉坐于车中,被外面的爆竹和吹打声弄得头皮发麻,却也禁不住笑。
终于到了晏府,徐清圆却并不立即下车。晏倾拉着她的手,二人踩着早已备好的毡席,一步步向府中走。如同步步生莲般,仆从们将毡席一片片置于二人脚下,入目皆是艳红色。
这叫“转席”。
再之后,拜堂、撒帐、合卺、合髻。撒帐歌声之余,除了晏倾那面目模糊的父母,晏府还请来了百岁老人坐席,为二人赐福。
坐在洞房中独自等待新婚夫郎的徐清圆,至此长长舒口气。听着外面的舞乐歌声,她揉一揉腮帮,眼中笑意满满。
这场婚宴礼,和蜀州时那场不一样。
它从头到尾用的都是南国时流传的婚宴流程,是徐清圆从书上、记忆中学过的礼仪,而不是今日人们已经习惯的。
晏倾从未与她商量,从未问过她懂不懂婚事礼仪,从未将她孤女的身份宣之于众,但他一言一行,都在照顾她。
接下来……便是洞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