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所是最磨砺人的地方, 谢斐原以为进去就是舞刀弄棍、排兵布阵,没想到那韩阳在瞧他第一眼之后,就以资质为由,令他先与新兵一同进行体力训练, 无非是负重跑和摔跤比拼。
当日抵达时已是日落时分, 韩阳便将他安排与新兵同住, 他是最后去的, 被分配到的营帐仅住五人, 而其他营帐一律是十人,那时他便在想, 韩阳终究还是顾忌他镇北王世子的身份,待他与旁人自会体现出许多不同。
却没想到韩阳离开时道:“王爷的意思是,世子爷既然决意到军中打磨,与众将士同吃同住, 那便忘记从前的身份地位,当然, 末将也绝不会对外透露世子爷的身份。”
次日一早, 卯时起身, 早膳是两个粗硬的馒头, 谢斐才吃两口就要找地儿扔掉, 却被那眼尖的百户斥以浪费军粮, 险些挨顿棍子, 只好就着粥生生咽下。
白日负重,要在两腿各绑六斤重的沙袋,还要再背负五十斤的重物跑三十里路, 其中包含上山下坡, 中途若是偷懒停下休息, 立刻就有监官上来催促。
那几天谢斐过得生不如死,数九寒天大汗如雨,雪地里摸爬滚打一日下来,双腿都不是自己的,摔跤对垒时他险险扳回两局,之后又被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摔得浑身青紫,连口喘气的时机都没有。
他在世家公子间算得上体力最好的那一批,却何曾经历过这种粗暴蛮横的体能训练?
休息时听到身边的新兵说起镇北王殿下,上阵的盔甲兵器加起来至少百来斤重,军情紧急时,三天三夜没个阖眼的时候,又想起御花园后山他连一石的弓都拉不满,而他父王却臂力惊人、力能扛鼎,谢斐只能咬牙再坚持。
后来几日,营帐中又塞进了几个新兵,十人挤在一处,夜里鼾声如雷,谢斐也是闭眼就能酣睡,累到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抬。
泥泞里滚了十日,好不容易熬到今天。
昨夜他睡得很沉,今早起身又不用训练,他现在精神很好,面上一扫往日倦怠,浑身的热气在血液里搅动,只想着等会面对阿嫣,定要好好发-泄一番,以解多日思念之苦。
军中训练多日也有好处,如今他的体力的确不同以往,一想到她在他身下软塌塌的样子,谢斐的呼吸就烫得像着了火,连日的酸痛疲惫全都荡然无存。
他策马赶回时,无意间摸到下颌那粗-粗-立-起的青色胡茬,怕回去吓到他那小妻子,还特意调转马头到绿芜苑修整了一番。
没成想才踏入府门,父王就急着唤他过去,这要是旁人突然打断,他能一脚将人踹出府去。
好在这些日子他在军营还算安分,也不怕韩阳告状。
踏入离北堂时,谢斐身上的热度才慢慢平息下去,谁知在长廊转角处,一个清落纤细的身影自垂花门款款而来,满地薄雪为她润色,衬得眼前女子愈发冰肌玉骨,出尘脱俗。
所念之人就在眼前,谢斐当即启唇一笑,“阿嫣,你怎么也来了?”
谢斐策马回府途中,谢危楼就已派人到归燕堂只会沈嫣,沈嫣知道今日谢斐回府,已经做足了准备,甚至连林林总总的嫁妆也都清点完毕,只等离开。
在离北堂外遇到谢斐,不算意外。
三年夫妻缘尽,她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几日不见,他面颊更清瘦,下颌也更加清晰,依旧是那双无需多言也自带光彩的桃花眼,天水青的织金长袍,镶金玉带掐出劲瘦腰身,下摆宽大的襞积在寒风中猎猎鼓动。
有些人,天生风流相,可惜她从前看不清。
沈嫣朝他淡淡一笑,谢斐当即眼冒绿光,倘若不是父王在内,他现在就想上去吻她。
这个念头强行压下,他声音到底还有几分沙哑:“父王也唤了你?”
沈嫣抿抿唇,点头。
“也不知是为了何事,大概是后日除夕的安排布置吧。”谢斐心想倘若只唤他一人,或许还是功课上的考校,但父王也叫了阿嫣,多半是为了家事。
他拉过她的手,细细滑滑的,就这么摩挲一下,都能让他心神荡漾。
沈嫣嘴角依旧挂着一抹笑,却默默将手收回,无声地翕动嘴唇,催促道:“进去吧,王爷在等了。”
谢斐被她勾出了一团火,很难从她薄露笑意的眼眸中捕捉到与往常不一样的东西,也就不曾留意到,她的口型是“王爷”,而不是“父王”。
到了书房外,谢斐让季平进去通传,待得了恩准,两人前后脚进了书房。
鎏金云纹宣德炉外青烟袅袅,凛冽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渗透在冰冷的空气中。
谢斐看到父王负手立在窗下,身形高大挺拔,沉稳如山,被这般雄浑凛然的气势压着,别说他只是在军中不出差错地度过十日,就算一举拿下两座城池,在他面前也算不上什么功劳。
谢危楼转过身,目光掠过谢斐,看到他身后那个窈窕纤细的身影,目光微不可察地往上,果然,她今日仍旧戴上了那只金蝉发簪。
“父王,您找我和阿嫣所谓何事?”
谢斐率先开了口,心中亦有几分雀跃,想将他父王落在别处的目光拉扯回来,注意到他这几日在面容和精气神上的微妙改变。
谢危楼却只是淡淡扫他一眼,示意他去看桌案上的纸卷。
谢斐好奇地走过去,而他身后的沈嫣,身形微微一颤,双眸注视着他,手掌紧握成拳,默默地攥紧了衣角。
桌上的和离书早已被摆正方向,正对着他,三个大字尤其清晰醒目,是以谢斐还未走到书案前,就已经注意到了那三字。
他双腿其实还轻飘飘的,训练了整整十日的负重,腿上不绑沙袋,走起路来总有种头重脚轻之感,仿佛漫步云端,这种双腿泛软的感觉在看到“和离书”三字时几乎到达顶峰。
直到走到书案前,他被砂砾磨出血痕的手掌按在桌角,勉强寻得一道支撑。
和离?
什么和离?
指尖颤抖着摸到落款处,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沈嫣,是他的妻子,而那名字上,此刻压了一抹鲜红刺目的指印。
他用拇指狠狠摩挲那指印,早已干涸的墨迹和朱砂在他汗湿的掌心下微微晕染开来,
而另一处落款空出一块,那里还差一个人的指印。
他脑中空白了一瞬,眼神在这一刻非常茫然,甚至觉得可笑,他颤颤巍巍地转头看向沈嫣,想要问一句什么,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妻子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面容是从未有过的冰冷淡漠。
可她方才在廊下,不还同他笑了吗?
她现在怎么不笑了?
谢斐扯了扯嘴角,发现自己也笑不出来,双眼涩涩发烫,浓稠的热意几乎要将他的瞳孔烧成灰烬,他忍痛费力地呼吸,直到不可控制地闷吼一声,终于将堵在喉咙的嗓音放了出来,“阿嫣,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沈嫣冷冷地站在那,往日温情早已从眸中消失殆尽,无声地张了口——
“谢斐,我们和离。”
没什么“怎么回事”,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嘴唇翕动,吐出一句无声的话,却像一把刀直直地插进肺腑,剜开血肉,在他的骨头上一刀刀地剔磨。
脑海中兵荒马乱,浑身撕心裂肺的疼,好半晌,他勉力扯出一个笑来,想到武定侯府那一晚她答应他的话,忽然有种被人戏耍的狼狈。
“你不是答应过我吗?沈嫣,你不是答应过,与我就像从前一样好么!耍我是吧,连父王都被你请出来——”
“够了!”
一声冷喝当即打断。
谢危楼冷冷凝视着他:“要你来,不是听你说这些废话,倘若对你的妻子还有一丝宽容,那便放她离去,苦缠毫无意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谢斐舌尖顶了顶腮,将嘴里的苦涩咽下去,嘴角一扯,露出一抹荒凉的笑意,“我是做了多过分的事,让你这么处心积虑地想要离开?镇北王府何处短过你,做世子夫人如何就委屈了你,遍寻上京,你还能找到一个比我更疼爱你的人吗?”
他真是恨得咬牙切齿,肝胆震痛,看她的眼神甚至多了一丝怜悯:“你不过是个哑巴,离了我,往后还能跟谁,啊?”
沈嫣心里一片荒寒,到如今,他有工夫在这大呼小叫,句句剜她的心、戳她的肺,却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谢危楼置于后背的手掌早已寸寸收紧,发出骨节错位的声响,他闭上眼睛,沉声问道:“方才回府前,你去了哪里?说实话。”
谢斐几近扭曲的面目猛然一滞,目光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谢危楼略一勾唇,替他回答:“绿芜苑是吧?”
谢斐慌乱解释:“我去不过是为了净面剃须。”
谢危楼冷声:“净面剃须需要一个时辰?”
谢斐顿时哑口无言。
谢危楼负在背后的手指转动着一枚骨戒,唇边笑意透出三分讥嘲,“你都不知道你的妻子想要的、排斥的、期许的、畏惧的究竟为何,如何做得好她的丈夫?”
谢斐茫然地望着他,心口像是被剜空了一块。
他又转头看向沈嫣,眼前好似出现了幻影,他的妻子慢慢向他走来,眼神澄澈,一如当初相遇。
沈嫣不愿多说什么,如若将他这些年的错处一一列举,怕是说到明年也说不完,何必呢?
谢斐现在脑子乱成一团,所有欠缺的解释他日后可以一句句弥补,从前的账都可以容后再议,倘若天下人都觉得是他的错,他也可以道歉。
但是现在,她想要和离,那就不成!
他咬着牙,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不论如何,我绝不会和离。”
谢危楼漆沉的眼眸盯着他,冷笑一声:“你有得选吗?”
说罢大手握住他手腕,在一旁的朱砂印泥上深深一按,谢斐当即乱了神色,可他的力量如何比得上力拔千钧的男人!挣扎无济于事,他眼睁睁地,任凭那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他的指尖狠狠按在案面上,那被他抓皱的和离书上。
两个鲜红的指印并排落在一处,快要将他的眼眸灼伤。
眼前一暗再暗,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颓然间察觉那张纸霍然从他视线抽离,随即听到一声冷到极致的厉喝:“季平!到官府盖印!”
霎时间,心痛如绞,神魂俱灭。
画押为证,官府落印。
阿嫣,再也不是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