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递给楚归荑烛台让她掌灯。
渐渐地,红烛化去,发烫的烛泪落到她手上凝固,结了一层又一层。
烛火燃得久了,屋中有些暗,烛芯渐渐变长,一盏一盏幽灭不定,似乎在应和楚归荑手中的那盏,提醒楚延卿这般敲打也够了。
殷红的烛泪顺着楚归荑细腻的皮肤游走,一条条的,徐缓凝滞,仿佛少女晶莹的泪痕一般。
蜡烛有心,替人垂泪叹息。
“还淳,今日不过挫一挫你的心性罢了……”
楚延卿凝睇着她一动也不敢动的背影而暗自叹道。
他其实也不知楚归荑该不该出去闯荡,确切而言,他舍不得放楚归荑出去。
留在秣陵,她一生不愁,安乐无忧。
她可是与孟伯一般重要的人啊,从小没听过重话没挨过打,今日这般,他更是舍不得了。
他目光灼灼,凝眸看着楚归荑手中逐渐黯淡的烛光,只觉得此时此刻,他自己的一颗心亦随着明灭无常的烛光而跳动。
纷纷乱乱,似一叶浮舟颠簸于浪尖,一点一点冷下去,沉下去,直落到深不见底的深渊幽谷。
觉,一生凉透。
他悉心教导多年的楚还淳,终究还是要出去的。
他微微抿唇,那笑却苦涩到了极点。
眼中微微发涩,仰首间止泪,空窗外,一弯残缺的冷月如钩如弦,终年凄清惨白。
恍惚一见,顿觉心似寒冰,没有了丝毫温意。
被楚归荑缝补好的那心头的伤口,因为沈晚舟的出现而又一次开裂,似乎已然变得永不能弥合。
扬着头,将泪水逼回,眼中却泛出一抹深重的悲凉,似乎不能承受楚归荑的即将离开。
跪着跪着,楚归荑便困得睡着了,楚延卿眼疾手快地保住她,简单替她收拾了一下,将她放在卧榻上。
“寄人篱下,无可奈何,人似浮萍,身不由己……可还淳,你不是楚氏的外人……”
待了许久,楚延卿也不知何时走了……
临走时,将葉启晗十五年前托他保管的金色羽令塞到了楚归荑手里。
“青魂,护着她”。
…………
第二日,“奶娃娃?奶娃娃?……”楚归荑睁开眼,一抹艳红差点刺瞎了她,“醒了就别睡了,你这回又不去送人家!小没良心的……”楚归荑抓了抓手里的东西,又不动声色地将它藏好。
楚归荑竟躺在卧榻上,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突然想起来了她的少年郎今日离开。
便一下子从床上弹起,冲出房门时,迎面撞上端着鲜奶走进来的和笙,和笙惊呼了一声:
“啊!三姐姐!姐夫没生气!他早来过了,说让你多睡会儿。”
楚归荑听后又慌张起来,这次又没送他!怎么会没生气!楚归荑没来得及擦干衣服上的奶渍,也没来得及梳洗,更没打理眼中的红血丝,便冲下山去……
奇门遁甲阵外,沈少将和非烟早已整装待发,而轿撵里的人却迟迟未下令出发……
沈晚舟眉眼含着笑意,好一个谦谦公子温润如玉,他那眼眸里溢出这温柔的光,自信地等着他的她……
沈少将待着无聊,打趣道:
“四殿下像是在等什么人啊,可苦了我俩~曲校尉要不替我们这些兄弟跑一趟去请请?”
曲非烟靥上薄施粉黛,眸光自出口处掠过,而落到沈少将身上,淡笑道:
“少将不了解她……”
沈少将闻言,脸上绽出一个笑:“哦?”但却唯有沉默来回应。
跑得慌忙的楚归荑此刻困于自己的阵中,着急忙慌的她一声又一声地喊道:“晚舟?”此时,轿撵中的人也飞快循声奔入。
怪石错置,杂草蔓延中,沈晚舟看着一抹绿色的倩影,只觉岁月静好,便敛了气息,轻步上前,从背后抱住了楚归荑:“小青狐,来送我啊~”
楚归荑听这温柔酥骨的声音,缓缓埋下头,红着脸颊,将手中麦穗状的羊脂玉佩塞入沈晚舟手中:“嗯,来送你……”
沈晚舟摸着手中多出的东西,贪婪地闻着怀中浓郁的奶香味儿,嘴角微微上扬,问道:“这是什么?……定情信物?”
“我……我手上也没个贵重的东西送你……”楚归荑羞红着脸道,“祈愿你岁岁平安,年年欢喜。”
…………
相恋的小情侣,甜蜜的时光总觉得短暂,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晚舟才放开手。
他也故意没问楚归荑为何眼中血红。
“我会下山去找你的。”
这是楚归荑给的承诺。
她瞧着沈晚舟,恨不得立刻赖在他身上而又想起楚延卿昨晚的话,不禁说着便身子轻轻发颤。
眼中泪水闪现,一点一滴零落而下,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直如梨花一枝春带雨一般。
她也只有在极亲极信之人面前才能这般,像个小孩子一般脆弱。
这般的楚归荑,眉如翠羽,肌似白雪,微红的眼眸带着星星点点的泪水,更给她平添了一抹婉转伤感的美丽,让人一见之下无法不心生怜惜。
“小可怜,狠心贼,该说你什么好,以前不都舍得吗~?”
沈晚舟温言笑道,其声清越悦耳,似剪水而过的春风,潺潺拂过耳际。
带着熟悉之感,楚归荑徐缓抬眸,眼尾不禁流出几许痴意,像是在挽留一般,“我舍不得了~”
“那现在就把你偷走吗~?”
楚归荑猛扑在沈晚舟身上,头趴在他脖颈处摇着,就是在拒绝。
这般情貌,让沈晚舟环住了她的腰身,低声骂道:“勾人的小东西~!”
他的话说得甚是安谧,眉目间亦有种婉转至极的温柔。
时间分秒过去……
终于,在外等候的众人看着沈晚舟竟然从阵里走出,脸上挂着痴痴傻傻的笑,傻了眼。
沈少将扬眉,高声问道:
“哟!四殿下这是可以让大家伙启程了吧?”
沈晚舟收拾了脸上那心情,不愿别人看了眼馋,冷声道:“走。”
而他坐在马车中,回味温存,骨节分明的手把玩着那羊脂玉佩。
十五年了,他终于等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可以让他忘却遭受过的所有不公与痛苦……可他若日后想留住这份美好,便必须变得更强……
“神仙哥哥?”
突然,马车停了,沈晚舟听着这称呼,亦如十五年前一般心头一滞。
沈晚舟挑开帘子,怀信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守真,拱手道:
“四殿下,我家祖父邀您陶然亭中一叙。”
“嗯。”沈晚舟出了马车,向沈少将会意了一下眼神,似乎早已料到楚延卿会半道相邀,便独自步向庭中,行至止步作揖,道:“老家主。”
老家主见他仍然恭敬有礼,便也不好找茬喝问,只是道:“不必多礼。”
因沈晚舟要带走楚归荑,却也不免心生怨恨,揶揄一二道:“这时候还能沉住气,普天之下没几个人了。”
沈晚舟听来不悲不喜,身影潇潇,立于清冷洁白的阳光中,颀长的轮廓里,却有几分温润的宁和:“‘掘井九仞不及泉,犹如弃井;胜利在望未全功,仍需努力’,这是晚辈这些年学会的道理。”
他举手投足皆是温文雅致,分明蕴着丝丝决然无悔,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心安之感,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他,愿意信任他。
而楚延卿见过多少人,怎会轻易这般。
沉着脸上的颜色,轻敲茶盏,低声道:
“你这番做派,城府深得很呐。”
楚延卿明着是告诉他,楚家对他没有明确的态度,对他与楚归荑之间亦是没有明确的态度。
“十五年书信不断,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对还淳如何,此生我只问这一次。”
楚延卿凝眉问道,等待沈晚舟的答案。
“我爱重于她。”
沈晚舟毫不犹豫地答道,神色恭顺,唇角却有笑意隐现。
楚延卿却是不信,语气中藏有一丝怒气:
“九幽阁阁主,而今信誓旦旦,但到底悲欢如何,尚是未定之数!可叹,流血千里帝王路,执手半生红颜误。”
弦外之音,不过是讥讽沈晚舟不能给与楚归荑安定,亦是扯出他九幽阁阁主的身份来要个说法。
早在十几年前,江湖上的耳目第一次听说九幽阁这个名号,起初众人都以为是个小门派,便没有在意。
一直到近些年来,它逐渐扩大至整片云泽大陆,而恰巧又在前些日子里活动频繁,楚延卿派易深与青魂一查,便查出了东西。
现下,老家主只觉得眼前这人的心思似乎不如之前那般。
沈晚舟也明白老家主的种种顾虑,明眸流湛,解释道:
“大争之势将定,形势所迫下,晚辈效仿始皇,铁腕祭血证道之不孤,此道是天下的道。”
楚延卿本就有意为难他,实在是片刻不肯放过,紧接着就驳斥:
“老夫如何信你?”
许是又觉得这般太轻,神色蓦然间又淡下几分,今日势必要用这柔软的唇舌挑一挑他的筋骨不可:
“你跟还淳很像,都以为自己便是道,可还淳又与你不同,还淳不以为自己便是正道。”
沈晚舟知晓老家主要用言语伤人,顾念着与楚归荑的情分十分恭顺地应对着,有条有理地答道:
“老家主选我,便信了我……其实,老家主想与我说的不是这些,而是……”
沈晚舟相信昔日楚左相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今日“叙旧”不过是因为老家主有另一份顾虑,句句不离楚归荑,为的还能是谁。
楚延卿直直地盯着沈晚舟,郑重其事地道:
“景王云溪、豫王云泽二人出身不高,才智平平难堪大任;襄王云凌,戾气太重,心术不正,秣陵楚家自然不会助他……现下看来,唯有四殿下最为适合。而我秣陵楚家也大可以等到云澈、云溯两位殿下成年后再做考量。”
“嗯,自然。”沈晚舟学着楚归荑进行心理博弈,面无表情地等待,在楚延卿眼里的确与楚归荑有些像……
这不够真诚是危险的,太过真诚绝对是致命的,楚延卿晓得,徐缓敛了容色,摆摆手道:
“算了,问不出你什么……”
沈晚舟听到这话,立刻拱手道:“老家主应该相信她的眼光,我定不负她!”
楚延卿轻笑一声,什么相信楚归荑的眼光,明摆着也把自己一并夸了。
沈晚舟童年太过悲痛,他为自己阿娘的痴情错付而痛恨人心,却不愿世间丑恶毁了那么美好的楚归荑……
的确,在别人看来,他九幽阁阁主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但就是这样的九幽阁阁主把毕生的温柔都献给了楚归荑。
楚延卿自是对这般境遇下的沈晚舟所言十分悲观,亦对这二人最后的结局十分悲观,但因为悲观得不彻底,所以才拧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