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敔笙哭肿了的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忽然拿出那早上抢的星月流光蛊,说道:“种蛊,我……我带你跑。”
楚归荑一向不喜这蛊虫,一时间困意全无,“种你个大头鬼!!!!!!”
可敔笙却已经眼疾手快地将月蛊种了进去。
楚归荑心中大骇,立马僵住了身子,蓦然瞪大了眼睛——
“完蛋了!!!!!我们两人岂不是要日后黏在一起??????”
“小师妹这话和敔笙早上说的一模一样呢!放心吧,这不会的。”
这番说辞并不能止歇楚归荑的怒火,而看着眼前醉眼迷离的敔笙,她气不打一处来,张口挖苦道:
“你倒是会做事,放走了玉面娇郎,抢了剑、结了怨,在外面成就了江湖上一脉人才,回来了现在还给我种了蛊。”
“我也是这么说的!!!!”敔笙简直是‘垂死梦中惊坐起’,偏了偏头,一脸痴儿样儿,随后又倒下,嘟囔着:“都是为了你……好……”敔笙痴痴呆呆的样子盯着楚归荑,一脸的人畜无害,说完那个“好”字,重重地倒在楚归荑怀里睡了过去。
一个又一个大石头往楚归荑心口上堵,而无奈她自己敢怒不敢言,敢言不敢打。
只得在心中计量如何防范百里氏的蛊虫、今日放走的玉面娇郎还有如何处理烂醉如泥的敔笙。
恍惚抬眼间,对上了沈晚舟专注而诚恳的目光,如此温和清浅,若三月里映照在秀丽山水间的璀璨月光一般,让自己一下子就能得到心安。
“想做绝?”
沈晚舟估么着楚归荑想不留后患,便问道,似乎下面一句话就是自己可以代劳。
而她却是想错了,她只听到沈晚舟一句质问:
“你害怕?”
他的语意与其说是疑问,倒还不如说是肯定。
此一语戳中了楚归荑内心最深处,她还是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那个脆弱的生命。
就算她如今行事乖张,性情淡漠,内里不变的还是那样。
脆弱的心外,裹着傲人的内力、不世的才华……但这些都不得改变她的初心,她脆弱的初心。
沈晚舟一语中的,楚归荑的赶尽杀绝的确实出于害怕。
她此刻的脸上也写满了被看穿的无措,她在沈晚舟面前似乎没有秘密,无处遁形。
男人的爱是俯视而生,而女人的爱是仰视而生。
如果爱情像座山,那么男人越往上走可以俯视的女人就越多,而女人越往上走可以仰视的男人就越少。
他沈晚舟注定是楚归荑命中的其中之一。
楚归荑痴惘一般地仰视着沈晚舟,似乎要从他口中探寻接下来自己该如何作为。
沈晚舟一笑置之,唯放下一句:
“跳梁小丑,翻不起大浪。”
不过楚归荑可不全信,眸光黯淡了不少,不懂为何沈晚舟不处理这人。
“不懂?”沈晚舟又问道,语意依旧是确定的,他施施然地在她面前躬身,而后道:
“那便赌一局……”
此言一出,惊哑于楚归荑自己,其余人都如同在看笑话一般。
赌局已定,赌注为一个条件。
她将敔笙抱回了青黛阁后,立马出门,踏着月色在院里走,借口为试试蛊虫会不会发作,不过也幸好,真的如百里罂所言。
不过此事一了,她心中还是思绪翻飞,想那玉面娇郎一事,或许她自己情愿被沈晚舟这般教着。
“还淳~”
听着熟悉的声音,她猛然转身:“爹爹?你怎么回来了?”
楚延卿笑了笑,容色柔和而道:
“时机到了,我已知晓你有下山的念头了,现下特地替你娘来交代一些事儿。”
闻言,她微垂眼帘,掩住心中思量,脸色亦恢复成之前的从容稳重,只是声音不自觉地颤抖着+
“我娘?……她……?”
这十五年来,老家主多次派人下山寻人,但却仍杳无音讯。
不过,这没给楚归荑造成什么失落或痛苦。
毕竟葉启晗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还淳,十五年前,你娘将你托付于我。你娘说,你成年后,若不想出世,便请我秣陵楚家护你一世周全;你若想出世,去成就一番追求一番,便请我告诉你——‘爹娘若非情愿赴死,便没人能取得性命’……”
老家主说完后,老眼中满含泪光,这些话楚延卿都替楚归荑都好好记着的,那一瞬,楚归荑听着后面突兀的话,好像痛心了,不过,生死未卜的消息比什么都没有要强,“爹爹怎么知道我想下山了?”
“你等的时机已到”,老家主和蔼笑道,“还淳,我有个关门弟子,他一生骄傲,但他那日写信告诉我‘奸臣误国英雄死,千古遗碑照明’,他的傲骨,生不逢时……还淳,三十年了,我也后悔了……”
“爹爹?”楚归荑看着眼前这个苍颜白发的老人,曾经的一代贤相……当初是在朝堂上遭受了多少打击才磨平了他的报国之志……
“那人是陶培之?”
老家主点头,悔恨交加,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道: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可,……‘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这,便是写的昔日的……”
(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君子遵循大道而行,顺应天时地利人和,当觉得自己要做的事在这个时代不合适完成,就放弃了)
楚归荑见此情貌本就长眉微颦,听着了这般颓丧话便立马接过道:
“‘吾弗能已矣!’爹爹,莫氏史书若是编纂写道您‘素隐行怪’,天下几人能信?”
(吾弗能已矣:这样的行为我还不能做到;
素隐行怪:寻找一些隐僻的歪道理,做一些荒诞的事情来欺世盗名。)
观楚延卿神色有些奇怪,她便不由得生疑继续问道:
“爹爹,是非功过向来不被您看重,您今日是怎么了?”
这一刻,万物像是停了声息,而楚归荑心中积攒了十五年的力量,却逐渐燃起了雄心壮志。
…………
二人移步去到了藏书楼。
藏书楼无土木之奢,皆是一派俭朴之风,典雅大方。
以砖木结构为主,构架以穿斗与抬梁结合,硬山搁檩,砌上明造,简洁清新,突出封火山墻,起伏连续,形成具有节秦变化的轮廓线。
装修装饰较少雕饰彩绘,点缀素雅。
藏书楼外部显露其清水山墻,灰白相间,虚实对比,格外清新明快;内部显露其清水构架,装修简洁,更显素雅大方。
远观其势,近取其质。
既无官式画栋雕梁之华,也少民间堆塑造作之俗,给人自然淡雅的感受。
且是依山而建,前卑后高,层层叠进,错落有致;加以庭院绿化,林木遮掩,以及亭阁点缀,山墻起伏,飞檐翘角,构成生动景象,与自然景色取得有机结合,因而收到“骨色相和,神彩互发”之效。
藏书楼内,浓郁的墨香染着书卷气……就是在这个地方,楚归荑将胸中历史倾吐出来,传递文明……
“爹爹宣布秣陵楚家重新入世,着实是把众人给吓着了……”楚归荑随意地说着,烛光罩在她脸上,柔和温良,衬得她眉黛如春山,肤光若华缎。
细细思量这个时间重新入世,可不就是在为了楚归荑所待的时机吗。
体贴至斯,感激之情覆盖在着话家常般的语调之下,楚归荑继续问道:
“爹爹今日怎的亲自回来了?”
楚延卿凝睇起楚归荑,随之,目光缓缓落在她袖口那一枝遒劲曲斜、栩栩如生的玉兰花上,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温言道:
“还淳,你既决定下山入世,有一件事,便本不该瞒你的,可爹爹现在只能告诉你一些……”
楚归荑素颜淡妆,盈盈起身而立,疑惑地点点头。
她心中自是知晓其中定然牵扯到家主夫人,福乐郡主那方面的利益,她终究是个外人,说不上话的。
故此,她侍奉楚延卿尽心尽力、乖顺非常,敛眉听道——
“奉雪宴后,孟伯失踪,原来竟是在福乐郡主手上……几十年后,爹爹入土了,家主也会让秣陵楚家重新入世,倒不如我现在做了,也讨个好……”
孟伯这个名字一说出来,楚归荑心中便顿感不妙,多年看来,孟伯在老家主心中的地位乃是一等一的重要,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而孟伯竟在福乐郡主手里,这么细细一想,其实,孟伯,才应该是老家主避世的主要原因。
老家主十五年后告诉楚归荑,也是希望日后能有所作用。
楚延卿见楚归荑沉默不语,不敢出言亲近,便唇边含笑道:
“还淳有冲天之志,若是日后碰壁铩羽而归,不怪你。”
话如芒针,直刺入楚归荑心中。
女子无所大用,她还未开始,楚延卿似乎已经预料到她的结局。
她心中悸动,想要说话,却只惊异得口舌麻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诺诺含笑。
心中复杂,他明明如此疼爱自己的,多年以来没说过一句重话。
可就是今日,因为从未听过一句重话,而今她听来只觉呼吸一窒。
“爹爹只觉得还淳会败?”
她大胆问道,情分是她问出这话所凭借的所有底气。
说完这话后,她眼睛下垂,目光在荧荧烛火的照耀下,含了朦胧而闪烁的笑意。
楚延卿分明看清了那是泪水,依然狠着心,眸光从她脸上掠过,从容道:
“还淳,觅得良人相守一生也好。”
一言一语,楚延卿说来没有一点儿破绽。
话外之音让楚归荑美秀的姿容与倾城的气韵为之一滞。
楚延卿仿佛一直以来都厌恶痛惜她的女儿身,更是不信她会有大作为。
既是她作为不得,那便凭借良人作为。
想到此处,楚归荑心头僵住,不知是否合理,但却万分自洽。
她静默站立,宛若春日枝头最柔软清新最脆弱可怜的柳枝一般。
“还淳,良人……他……”
她支支吾吾地凑不齐一段话,她似乎又与沈晚舟拉开了距离,更甚者,又产生了隔阂。
楚延卿将她的一举一动纳入眼底,终究是不忍打击太过,轻咳一声,她立即添茶倒水奉上。
接过茶盏,楚延卿声音如同暗藏锋锐的剑气,幽微煞人寒气却是藏不住的——
“怀信对你有意,你可知道?”
说着,手指敲了敲案几,眸中生出幽茫的光,无比森然。
她自知是外人,今日又被几番暗示,弓着的身子险些一软跌在地上。
“还淳!?”
听楚延卿一声喝问,她终于重重跪在地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却依旧有泪水自眸中零落,而道:
“还淳是怀信的姑姑,还淳不敢!”
观此情貌,楚延卿眼底略有不满,在楚归荑面前一掌击在案几上,又伸手拂落案几上的器物,茶盏瓷器跌到地上,啪啪作响,碎瓷片与零星滚烫的茶水打在楚归荑身上。
刺激得楚归荑越发紧张,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不敢言,霍然抬起头望向楚延卿,眼底灼热如火,心急如焚之间却不知如何辩驳。
却听楚延卿冷笑一声,使她全身发麻。
她自楚延卿的眼中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东西——毫不掩饰的怒火!
如水的眼波流转,落在跪地的一处,声音先是凝滞,而后才似珠玉轻敲:“爹爹若是需要借势救出孟伯,还淳寄身为妇,心甘情愿报爹爹大恩。”
她说完这话,愈发使楚延卿不满。
她更是不知道今日楚延卿为何性情大变。
话落入耳际,楚延卿迫视着她,眼中分不明辨不清情绪。
他一个耳光煽了过去,‘啪’地一声大响,打破了沉寂,楚归荑被一个耳光打偏了头,咕咚摔倒在地,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脸上火辣辣的痛,嘴角已经溢出鲜血,可见楚延卿一掌之狠。
楚归荑始料不及,不由得变了脸色,唇齿动了一下,整个人趴在原地,如同倒塌的石像一般。
“知错吗?”楚延卿一字一字问道。
楚归荑捂着脸跪直身子,早已青丝凌乱狼狈不堪,可着实不知道错在何处,唯有答道:
“还淳,惹了爹爹生气。”
这万能答案并不能被楚延卿受用,他依然冷声道:
“我为何生气?”
楚归荑言语滞涩,心绞在一起,空落酸楚得厉害,怯怯答道:“还淳不知。”
这般凄楚可怜,险些让楚延卿忍不住收手扶住她。
而她即将入世,却是不能避开这番敲打,这亲情友情爱情上的敲打防范。
“跪着,好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