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倒着一具具肥硕且残缺不全的尸身,蒙蒙亮的天色抚慰着这场血火杂糅的战争,微微的、若有若无的凉风吹拂着那面厚重的血旗,倒在地上的伤兵都不约而同地望向旗帜,望向曾经的抚安,现在的信仰……
这时的沈少将组织了一些人,不断地从地下抬出一具具“血尸人”————
他们皮肉翻在外面,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人样,他们的身体被铁条绑得难以动弹,好像是怕弄坏了长在血尸人身上珍贵的血灵芝……
珍贵药材扎根于血尸人的皮肉之中,肆意生长,不断的生根发芽,侵占血管,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成一个器皿……刺鼻的血腥味掩盖了珍贵草药的香气。
楚归荑百里罂二人从没想到自己平时拿在手中研磨入药的药材……原来不全是出自深山,吸收日月之精华……
而是出自一个个血肉之躯,吸收……人血!!!
这时,两个士兵抬着一个僵硬的血条子经过楚归荑身前,那血尸人激动的眼神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向血旗,长开皲裂的沾着污血的双唇,一时间口中“呜呜呜呜~”地叫起来。
楚归荑皱紧了眉头,忽然,听那血尸人大喊一声:“抚安!”
那声音似困兽的咆哮,又似雄鹰的重生。
这句话,激得在场众人流下热泪,就连楚归荑百里罂二人都一下感觉这场积蓄十五年的呐喊得来不易,全身上下都肃穆了起来。
沈少将见楚归荑赶来了,立马上前,拱了拱手,谦卑地说道:
“楚姑娘、楚……楚家姑姑。前些日子是我态度不好。这些……躺在这儿的,都是以前的抚安军,也都是沈家军。”沈少将话至此处,眼眶红润,接着道:
“军医说,尽力一试,他们还能活。在下……希望楚家姑姑不要嫌麻烦……”
说完之后,沈少将目光盈盈地看着楚归荑,眼中充满期待与希冀————是无能为力后痛苦的折磨。
楚归荑也从未想到世上还有人如此歹毒,用战俘养珍贵药材。
原来富贵人家所挥霍的灵丹妙药,都是在挖穷苦人家的命。
难怪会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这世道啊!不仅不公平,而且残忍的很!
不仅感念于此,她还亲眼见到了一场战争的残忍,可她要找沈晚舟,去他的身边。
正当楚归荑想安排百里罂留下时,小虞突然发出揪心的嘶鸣。
不像之前顾百里罂的感受,自顾自地就朝着南蛮方向奔去……留下楚归荑在原地应付沈少将恳切的目光。
冥冥之中似乎有着安排一样,楚归荑只好先留下来,她相信她的少年郎。
他所许诺的事情一定会完成。
十五年前,两人毫无顾忌地谈天说地,他年少时曾言,想建造一个天下人的天下。
自那时,天下康定,人民富足。
而在此之前,必有一战!而发端,他必当一个先锋军,为天下人的天下而战。
现在十五年过去了,他做到了。
他攻取抚安、夺取南蛮,不正是为天下人的天下而战的第一战!
楚归荑留了下来,沈少将也派人去请了三笙与楚归荑的妖孽师傅来……简单商讨一会儿之后,决定先将药根缠骨不深的交给三笙处理,过于严重的,再交给楚归荑与其妖孽师父。
可她却忘了,那些个苦命的女人,她们无错的!
沈晚舟与唤安带领的抚安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以横扫千军的气势把敌人吓得胆寒。
而这些人不就是原先逼他们吃人肉的人吗?鸠占鹊巢之后,欢歌宴饮的人吗?
现在,抚安军从地狱中杀上来了,从九层冤狱得见青天!
这些人看着抚安军吃人肉,却又高兴不起来。
“服战勇气也!古人诚不欺我也!”
“杀!!!”
“……!!!”…………
抚安军夺回抚安城在此时看来也算不上什么士气大振,南蛮国都内的一战才能算得上是以虎狼之势横扫千军。
南蛮都城内,两军交战正酣……突然,一阵铿锵的马蹄声传来。
马蹄强健有力,刀剑出翘嗡鸣。
沈晚舟一听,可以肯定这不是南蛮人。
“呵~熟人~”
在官道上疾驰的小虞听着这种声音,速度又加快了……
百里罂被吹得东倒西歪,面色苍白,可见小虞如此,也不想束缚住它,就任由小虞一路疾驰。
这场战事,就将要出现变故时,百里罂突然被小虞带到,小虞奔跑的速度着实惊人。连沈晚舟都看了看这只鹿蜀,以前的无相,现在的小虞,饶有兴味。
随即,小虞开始了悲伤的嘶鸣,像一场哀乐一般……马群中一下子引起了巨大的骚动。
鹿蜀嘶鸣似歌唱,而此时小虞的歌像是一阵“楚歌”,引得所有的马都挣脱了背上的那些个人,齐齐朝瘴林奔去。
沈晚舟听着远方混乱的声音,便已知晓再等南蛮援军赶来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他所带领的抚安军这一下子得到了巨大的救助,士气再一次高涨。
此时的天空像一块翻白的鱼肚,太阳已透出一丝丝薄薄的金光。
百里罂看着沈晚舟矫健的身姿,又想起十五年前他不顾性命与饿狼搏斗的模样,那样勇敢无畏,一如今日一般……
百里罂自己生硬地笑了笑,朝沈晚舟轻轻地挥了一下手,又迅速别过身、埋下头。
沈晚舟目无波澜地回应着点了点头,指派唤安将百里罂保护好,自己又化身为一个杀人魔头,重复挥刀的动作,直至天完全透亮,霞光铺满天际。
终于,过了好久,他收手了。
“抚安军善待战俘,绝不欺辱!尔等!降是不降?!”沈晚舟中气十足地问道,声音在残破的国都战场上回响,叩动着败军的心弦——“降是不降?”
一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此时正让南蛮战士纠结着……
一场战役能坚持到最后誓死不降的人,都是深爱着自己的国家,为它奋战到流干最后一滴血的这样的战士。
世人该敬重这样的军人,不愿草草结束他们英勇的生命,更不愿糟蹋他们的铮铮傲骨。
昔日李陵诈降匈奴,一世美名,难道不可见的吗?
他们暗自想着,想着……
“再接下来的,只是无谓的斗争,无谓的牺牲,无谓的死亡……我沈晚舟,希望留着你们的生命!是为了你们建造更好的一生,构筑你们更好的国家!”沈晚舟高声宣誓道。
明显有几个战士已经动摇了——“你们的生命”“你们的国家”,他要留着他们,去建设更好的国家啊!
天下之事,一向默认与匹夫无关。
可匹夫之事却与天下息息相关。
国家的界限不能限制对和平的向往!历史的车轮碾到这儿,而思想的闸轮却停留在部落冲突里……这是楚归荑著书写道的。
“杀人屠城于战事而言为下下策,我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考虑……再说一遍!抚安军优待战俘,不伤妇孺!”沈晚舟表面一片赤诚地许诺着,这几日,他自己说的话比他前十五年一共说的话都还多……
从劝降开始,就会有松动的人,这时候,要一步步套笼他们。
他高在南蛮皇城上俯视着,冷睥着。
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毫无威胁之意。
而瘴林那边,卿云早已被带到早已被带出瘴林。
一辆白玉马车外,围着一群侍卫风尘仆仆,熹微的晨光被溢出的瘴气压抑住,草木复苏的朦胧味道缓缓蔓延开来……
一个锦衣男子负身而立,仿佛脱身世外,而他那握紧的双拳才证明他仍有“俗事缠身”……卿云只见着那背影,便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正准备伸手抱住时,悬在半空中的手却又收了回来。
卿云努力站直了身子,弯腰敛祍行礼,道:“公子。”
这锦衣男子缓缓转过身来,瞧着卿云惨白的脸色和虚弱的身体,伸手将要抚摸时,卿云却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似乎云泥之别,不可相拥……
那男子收回了手,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人儿,张开禁闭许久的孤唇:“我,来接你回……回家的。”
卿云本就妩媚的眼眸在听到这句话后立刻蓄满了泪水,看上去尤为动人。没有再试着触碰,卿云便被男子“请”上了马车,二人便乘着马车离去。
一旁暗处的一抹黑影将一切收归眼底后,立刻动身前往南蛮。
马车内,熏香袅袅,卿云趴在那男子膝上沉沉睡去……
男子对外才道:“做做样子就行,此行目的已然达到,不必暴露。”
而沈晚舟这边,正组织着人和和气气地对待战死的敌人……在沈晚舟眼中,军人最好的结局便是战死在沙场上,这是军藏都不可以媲美的最高礼遇了……
但战士只为自己的国家而战,不为天下未来而战,亦如国家只为国家而存,不为天下人而存……国家的界限依然深刻地影响着一些战士……
他第一次上战场,只为答到目的,这些说辞在他往后的日子里,听来都自觉笑话吧。
可他自己的心里建设总是需要一个稚嫩的开端、可笑的说辞。
别忘了,他今年才二十而已!
他已经下令战俘处放松戒备。
看管战俘的兵士听从命令,表现出较为明显的宽松看管状态,松懈着踱步来去。
战俘此刻观察入微,明白看管感觉这很无聊,再看向那半开半掩的城门,不觉间已经卸下心防。
沈晚舟只设下少量岗哨看管战俘,兵甲卸下武器垂下皆在战俘视线之内,似乎他们正与自由世界若近若离,他们只差投降归顺,便可安然无恙。
周遭宽松和谐的氛围,使他们的警惕心大大降低。
没有威胁,就不会有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