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道完,传来一声幽幽的声响——“秣陵~?呵~”
那人影终于有了反应,起身动了动有,点燃了灯芯,土洞之内,方才见到光亮。
那人面孔藏污,衣服像是灰尘堆积逐渐加厚,抑或是从臭水沟里刚捞上来拧干一样。
敔笙几欲作呕,胃里翻江倒海的声音,楚归荑隔近着听得清清楚楚,但终究是脸上手上没一点儿动作。
敔笙观其眉宇,自顾自地道:“怎么那么像易叔?”
这声音太大,楚归荑和敔笙都已然听见。
不得不说,楚绪眉宇之间像极了易深先生,但不同于易深先生的沉稳内敛,他眼里有着一股不安于现状的冲动。
“秣陵怎么来人了?来看我是不是依旧不知悔改吗~”楚绪平平淡淡地说道,又重新置身于垃圾堆里。
“易深先生让我来找你。”楚归荑说道,眼神又开始打量起楚绪,“你是谁?”
“楚绪!”他不耐烦地回答道。
敔笙最听不得不耐烦的声音,拔高了音量,道:“谁要听你的名字,我小妹要听的是你名字后的关系!”
“哟?女的~”
敔笙这才发现暴露了,可已然来不及了。
“易深先生?他叫你们来做什么,他不是说我已经废了吗,一个废人~能做什么?”这自称是楚绪的人说道。
楚乃贵姓,他既然姓楚,那必定是秣陵门生。
“你不必做什么,左右你也帮不上秣陵什么忙了,只是我有个故事想将给你听……”楚归荑想着今日怎么着也要弄清楚绪的身份,她目光有神,声音中透露着一丝不可抗拒。
楚绪不言,那楚归荑便开口了——
讲的是《伤仲永》:“金溪民方仲永,世隶耕。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其诗以养父母、收族为意,传一乡秀才观之。自是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观者。邑人奇之,稍稍宾客其父,或以钱币乞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环谒于邑人,不使学。
余闻之也久。明道中,从先人还家,于舅家见之,十二三矣。令作诗,不能称前时之闻。又七年,还自扬州,复到舅家问焉,曰“泯然众人矣。”
王子曰: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贤也,不受之人,且为众人;今夫不受之天,固众人,又不受之人,得为众人而已耶?”
“仲永父之过,使神童沦落至此,楚绪?己之过吧……”
楚归荑说完,忽然见到楚绪眼中那不安于现状的冲动蠢蠢欲动。
过了须臾又自己按捺下来,这对于一个少年得志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举动,而对于一个傲骨摧磨的人来说却是情理之中。
楚绪……矛盾的很。
他嗤笑一声,“楚绪身无寸功足无寸土髀肉复生连日缠绵床席,几令我有髀肉复生之叹!”
“那便该当奋起……志之所趋,无远弗届;穷山距海,不能限也;志之所向,无坚不入;锐兵精甲,不能御也。”
“出人头地青史留名~?”他反问道,言语间似乎还藏着世家公子独有的傲气,“楚、还、淳……你有资本觉得容易,而我已经没有了。”
他说的对,功成名就不是对所有人都是同等难度的。
楚归荑听后默了须臾,简单解释了句我不是这个意思后便问楚绪为何有髀肉复生,马齿徒增,少负聪颖之叹。
她想听他的故事,刚才硬的不行现在就来软的。
而他却故意不说,反而自顾自言道:“听说秣陵姑姑可称得上是百代文宗,楚还淳你觉得你能胜过我吗……”
“我……未曾从易叔口中听闻你的名讳,故而无法比较。”
她照实回答,言语却无意间令人伤心。
原来,他的种种该都被抹去了,楚绪不是楚绪他不是他,他只是顶着楚绪名字的一个无名小卒,就连秣陵人士也不认得他。
“你可听过‘效颦学步,徒慕前人之迹’?”他干涩沙哑的喉咙震动道。
效颦学步,徒慕前人之迹?
这话太熟悉了,好像是文德末年欣赏一位神童诗文时陶培之所言之感慨。
要知道的是当时的陶培之小有名气来秣陵求学,正是意气风发之时,遇此神童是遭遇了何等挫败?
发出的这一感慨无异于是对众人说前人之述备矣,他再不能超越。
就连楚归荑现在听来都觉得能得同感——
有时候努力在天赋面前不值一提……许多人终其一生不遗余力地躬耕于诗文辞令都写不出一句摄人心魄的文字;而有的人便就是天纵英才,学不会谦卑,狼毫一挥便是别人一生都无法补足的东西。
两相对比,世间的无限性仿佛在他们手上,自己的有限性也被他们拿捏于手掌。
“陶太傅?他是大才,且居于帝都之中,你大可去找他啊?”楚归荑耐着性子宽慰道。
宽慰的不是楚绪,更多的还是碌碌无为的普通人,包括现在已自认为不如他的自己。
她?什么百代文宗?
不过是自己记性好写了本《神州录》罢了,她自己真真实实做出来的又有什么呢?
历史浩浩汤汤,其中藏于未知中的幽微曲折还在等人书写……这样可以作为宽慰自己的话吗?
楚归荑坚毅的眼神难得松动,飞快地偷看他一眼,四目相对之时,她却被楚绪矜傲的眼神生生逼退。
这被看得,楚归荑都觉得方才在他面前讲伤仲永的故事是多么荒唐可笑!
他在告诉他的不屑,对文坛的不屑。
楚绪他既是少年得志活跃于文坛之中,其中暗藏的幽微曲折他又怎会不知?
于常人而言,笔力可以练,可以后天补!但……思想这个东西不行,无法复制,是一种顶级的天赋。
楚绪这班人的情绪天生就比常人更敏感和丰富,看一眼社会百态,就可以把所有的喜怒哀乐提取出来。
一件事,普通人看到表象,聪明人能想到深一层,但有些人就是可以直接看到本质。
……
寂了须臾,谁知他竟不屑一笑,极为轻蔑不屑地一笑。
他虽身处暗室龌龊之地,但却从骨子里散发出一众耀人傲人的光华,“他不配,你也不配……”
“早晚有人治你这张嘴……”楚归荑小声嘀咕着,话语却被楚绪听了去。
顿时,招来一阵嘲笑,“楚家姑姑认下了,年纪轻轻江郎才尽自疑文笔……”
楚归荑被这样评价,脸上有的并非羞怒,而是被说中后的释然。
在绝对才华下,她只有无力、失落、敬畏。
看到刚才气势汹汹的楚归荑变乖,楚绪还有些想逗逗她,索性故作善良学着她刚才宽慰人的模样道:
“前人作古,先人垂训,后浪可为……词藻何必再修,笔下自有春秋。”
眸光徐缓落到楚归荑微颦的眉眼上,又是浮夸一叹,“文坛之上你或许还有所作为了,但政坛,你依旧不如我啊~”
楚绪这样的狂傲倒让敔笙有些欣赏,但她并未表现出来,反而代之以取笑道:“你可知你衣衫褴褛满口政治极为可笑~?”
敔笙的无心之言才真真挑起他的怒火了。
这现如今的秣陵楚氏究竟将他看作什么人了,又怎样划分排列他在家中的层次地位?
好一个可笑,楚氏当年放弃了他,他还想着能锦衣回家,多么可笑啊?
不仅他可笑,他更觉得楚归荑可笑,当即便叹道:“楚还淳……你不如我。”
只见他走进,带着些微的酒气,指着楚归荑的脸,道:
“你懂什么!我!我当年七岁案首,桂榜解元,家主说,就连他最喜欢的陶培之都不如我,己之过?什么叫己之过!”
而后他又对转敔笙,微抬了下巴:
‘楚绪、孟伯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先皇之言……”
敔笙听他无故如此待得不耐烦了,脸上端起讥讽,说道:“自甘堕落,指望不上你!不是己之过,你还能攀扯上谁?再者说你能是你以前能,现在逞什么能,还不是被困在这夜巷中苟且偷生?”
与人斗嘴说理之事敔笙不太擅长,一张嘴脸很是生涩,但由此产生的效果是十分显著的,几乎逼着他自己倾吐出喉中梗刺腹中郁闷——
楚绪听后,怒吼道:“天下何曾有过他这样的父亲!!!为何一句话便断送我的科举之路?那是我的啊!!!哈哈哈~仲永,我也好生羡慕啊~哈呵呵呵~”
他的话如巨石投水,在楚归荑和敔笙心中激起浪花。
原来楚绪是易深先生的儿子,这么些年来,楚归荑和敔笙从未听易深先生提过,不过易深先生忠于老家主,当年老家主归隐,易深先生叫自己儿子不去效忠朝廷,也不奇怪。
不过不得不可惜他的近况,不得不怜惜他经年不能脱口而出的委屈与执拗。
眼看着楚绪愈渐癫狂,敔笙拉着楚归荑出了去。
敔笙道:“你先出去,明日就凭这东西要入住贡院,我留着看着他,放心去吧。”
楚归荑顿首,回望了楚绪一言,她觉得他的表现不像是怨恨秣陵。
他轻轻松松地让她拿走了东西,或许……他真的也像帮秣陵一个忙。
只不过他的傲气较之楚归荑或许更甚,他表面上无所关心,实际上心里……
算了,说不清了。
楚归荑快步离去,或许是因为楚绪姓楚而对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有所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