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政殿内
窗明几净、陈设简洁。
黑漆描金的御案上挂着一排排朱笔,可以轻易定下一个人的生死,盘云龙柱后的一列列书柜,整齐摆放着王上这些年御笔批注的本本奏章。
也许正是这其中的某一页、某一行朱批红字,决定了天下的命运,为某年某月的某人画下了一道催命符。
此时此刻,年过半百的王上正端坐在御案之后,看着楚归荑缓步走近,那一双锐利的凤目隐带深意,令人猜不透、看不清。
年轻时,王上也曾俊美无双,抛却身份低微,却也惹得一众大家闺秀倾心过。
如今,这登顶王位二十年的男人早已在朝堂的云谲波诡中渐渐苍老,华发丛生。
岁月在他的眼角雕琢出一道道皱纹,每一道都是他精于算计的见证,是他身为君王的恩威,令人又敬又畏。
一切,仿佛只有在单独相处之时,才能看见。
那金殿之上的明君模样仿佛一瞬间荡然无存,楚归荑,又得重新认识王上了!
拿出易深先生代为转交的书信,福身,道:
“王上,臣楚归荑,字还淳,受父亲所托,有求于王上!”
“楚归荑?”王上对这个名字耳熟能详,楚归荑无字时,《神州录》上就这样写上了这女子的闺名,“萧巫祝与叶(葉)尚书的女儿……十五年了,你长大了~”
说完,楚归荑大胆地看了一眼,感叹变脸技术始终是姜还是老的辣,王上是满脸的慈爱,弄得楚归荑有那么一刻,不相信自己的判断。
只那么一瞬间,楚归荑似乎都忘记了沈晚舟怎样说他高高在上的父亲、自己如何觉得拙政殿里的王上像换了一个人,只因为,王上看起来,分外亲切。
“帝师所求为何?”王上问道。
“孟伯!”楚归荑低头回答。
眼见着面前,是王上的一双绣金蟠龙夔纹靴缓缓走来,那靴头的金龙栩栩如生,此刻却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要将她一口吞噬。
她也不确定,这情谊是否能起到作用,让王上相助了,原来……这,就是君威!!!
她对着那双靴子不自觉地将头埋得更低,她,只在一瞬间,就觉得自己好像无法抵抗命运的洪流,需要被迫屈从于扭曲的君威之下。
其实楚归荑不知道,也没看到,她这话说出口后,帝王眼中泪光可见,人,也不由自主地浑身惊了一下。
楚归荑好久,才敢抬头看,没想过年少情谊,堂堂帝王,如此挂怀,真是又让她震惊不已!!
于是,接着道:
“王上看信,再听臣细说吧。”
……
不知过了多久,太监总管幽手幽脚地进来,手中,端着探花服饰——一身红色长袍,金丝细软。
“王上~陶太傅已经将进士选出来了,现下在等王上赐下‘恩荣宴’~”
王上背对着,楚归荑也不敢乱说话。
那老太监,又接着道:
“探花使折花,杏林‘探花宴’,跨马游街,这……”
“一切事宜由陶培之操办,探花郎留着。”王上说着,遣退了太监总管。
那一身华贵的服饰也交到了楚归荑手上。
因为这殿试提前,所以,许多事宜也是十分仓促……
殿试发榜用黄纸,表里二层,分大小金榜,小金榜进呈皇帝御览后存档大内;
大金榜用皇帝之宝,现下正由礼部尚书奉皇榜送出太和中门,至东长安门外张挂在宫墙壁。
文德二十一年,科举状元柳氏柳苎,榜眼莫氏莫惊春,探花楚氏楚还淳。
此外,人们还津津乐道的是江夏大孝子温衾、凌江曲氏曲非汶双双释褐,官居正三品,分别为礼部侍郎、兵部侍郎。
这科举创立以来,授官也按“金榜”甲第而论,一甲状元授官翰林院修撰,级别从六品,榜眼,探花授官翰林院编修,级别正七品。
二甲进士授从七品,三甲进士授正八品。
都再经朝考,按成绩,结合殿试名次,分别授翰林院庶吉士、主事、中书、知县等职。
两位侍郎年少居要职,纷纷令人艳羡。
就连一甲三人都还只是进士,他俩却已然是飞黄腾达了一样。
柳苎与莫惊春虽是脸色不好,但跨马游街时,仍是装着满脸笑容……
一甲原是三人插花披红游街,现下只有柳苎、莫惊春两人,状元独用金质银簪花也看不出出众的意味,就好像是同诸进士用彩花一般平常。
其余二甲,三甲由东华,西华门出宫。
由鼓乐仪仗拥簇出正阳门,跨马游街,备伞盖仪,就将诸位进士送回贡院候命。
“欸?怎么莫公子头上没戴花儿?”
“怪了,难道真是那秣陵的楚还淳将莫惊春给比下去了?”
“……”
“瞧那柳公子帽子上的宫花与花翎,分明……”
“前呼后拥的,可不就是与公主定了亲的状元郎~”
“……”
满街撒花、满楼红袖。
敔笙在一旁却久久不见楚归荑的影子。
“二姐姐,那状元郎头上的金质银簪花真好看~”和笙拉着敔笙在指着那“独占鳌头”的柳苎,“若是三姐姐……”
“哎呀!”敔笙打断,虽是和笙不明情况,敔笙也耐不住自己的性子,“三甲之中谁有探花好~”
“小郎君!”
和笙不知何人策马奔来,回头一看,见着了一位极明艳的女子,冲散了喧嚣声。
来的,正是沈辞的大女儿,沈怀彤。
“哟~夸官三日,沈大小姐也有兴趣?”敔笙说着,将和笙护好,“毒解了,病好了?”
怀彤见敔笙熟练且自然的动作,疑心这眼前温柔可人儿难道是这小郎君的心上之人,脸上笑容微微迟钝。
“沈大小姐的马不错啊~比阿罂那花里胡哨的鹿蜀好。”和笙熟练地处理着冷场,这十五年来,如何练就了这本事,还要多谢敔笙与曲非烟二人。
怀彤下马,道:“它叫疾风,爹爹送我的。”
“疾风~”和笙抚摸着马儿,念叨着马儿的名字,顿时笑了,“疾风,我看某人倒是真的急疯了~”
沈怀彤听后,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看着心心念念的小郎君,探问道:“小郎君在急什么,又为谁而着急?”
敔笙不回应,眼睛都要把厚厚的宫墙看穿了,那门口却始终看不见楚归荑。
拙政殿内,楚归荑谈天说地,将《神州录》做了解释说明,仍觉不够,直至那太监总管提醒王上午膳将至,楚归荑才意识到巳时三刻已过。
楚归荑赶紧找了个由头离开,王上拉住楚归荑问是何事。
楚归荑扔下一句“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就想跑路。
谁知又被抓了回来,原来是那老太监替王上传话说让探花郎跨马游街去,又将大红蟒袍塞到楚归荑手里。
换好了衣服,那太阳已然是直直地挂在头顶。
楚归荑长腿一迈,就一路跑着,出了宫。
可巧,跑出来的地方就是敔笙三人站的正阳门。
都已然晌午,街上仍旧锣鼓喧天,太阳的温度不似平日那般煞人,空气中的桂花酿飘香,完全没有晌午的暑气逼人,反而是清爽热闹。
守着正阳门的士兵,看着楚归荑从好远处就一直跑,却一直后面没有人来追,且看他身着探花郎服饰,都不敢动了刀刃,就任由他出了宫。
“没良心的,”敔笙开口对着楚归荑就是一阵数落,才说起来了正事,“花月客要去凌江,现下都已经离开帝都了!”
楚归荑手脚慌乱,想要一匹马去追,可巧,就看着沈怀彤牵着疾风。
向她招手,呼喊一声:“沈大小姐,借马一用!”
也不等人家答应,就像个土匪一样抢了过去,上了马,问敔笙现在在何处了。
“估计都上了听云县的画舫了。”
楚归荑在疾风的背上,马术不佳,身子止不住地转动,这马儿认主,甚是狂躁,楚归荑训了好久它才消停。
勒住马头,向人少的地方冲出去。
鲜衣怒马,也不过如此了。
可出帝都还是要和一甲游街的一个方向,幸好官道旁还设有一条辅道。
长安街官道上,是一派悠游自得;
辅道中,是风流年少惊鸿客,留韶光十街贵重,不待扬鞭自奋蹄!
街角,终于是相遇了,红艳艳的一团,哪儿比得上楚归荑一身鲜衣勒马于空巷之中。
前者,犹如万花丛中一朵红,后者,如若万绿丛中一抹艳!
原是分不出的高下,但现在可是分得清的风流年少。
“探花郎!”
“那身打扮是探花郎!”
“……”
楚归荑的出现,惹得一众女子惊叫,谁说只有‘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此刻,楚归荑脸上神采飞扬,宛若飞蛾在明亮的火焰上做着激情之舞。
“还淳!过来~”陶培之对楚归荑招手,声音夹杂在一众美娇娘的议论声中。
楚归荑待到为她让出来一大块空地之时,正巧看到前方也留出了出帝都的道。
将马退了几步,迅速冲了过去,马蹄一跃,跨过那狭小的缝隙。
楚归荑喜欢这良马,所以就将心情全写在了脸上,霁色玉颜,明眸善睐。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这长安街上的花,哪儿有外面的好看~”
语罢,身影已至城门。
快马疾驰,拉起一阵疾风,发丝狂舞,吞风挥汗!
长安街为帝都官道,依次拉通了孚嘉街、浮雁街、疏烟街、馀翠街、冷陂街、淡秋街、漫流街、暮云街、籧篨(juchu)街、暝色街。
这一共十条街,因为楚归荑登科之日策马“探花”,世人将这十街并成为青衣道!
世人未料到,楚归荑自己也未曾料到,这条街,冥冥之中,写尽了她的一生。
跌宕起伏、失意落寞、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