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说的这一句,姜青未无语凝噎。
他无可辩驳,前世的确是自己对不起她。
他跪在地上,心底已经冷如冰窖,她说的那些话像锋利的刀,一字一句全部割在他心头最柔软的部分,这是来自至爱之人的凌迟,他说不出一句话来抵抗。
然而,她还没有说完。
“前世的事情,我也不想再提了,但是今生的事情,我必须跟你计较到底。”
她丹唇轻启,冷冷道:“我本以为,你应该会好好藏起来不要让我找到你,而如今,你既然自己送上门来,我便不能不管。”
“你在魔界大营的时候曾扬言,要我出席在谈判桌上,你无非就是想看看我的立场,好决定到底是退还是进。然而我当时却不想见你,只因我怕我情绪激动起来恨不得杀了你,杀了你可不好,仙魔两界就不能停战了,到时候只会牺牲更多无辜之人。”
“你说的这些,当真的是你的心里话吗?”
他抬起眼眸看她,润亮的眼睛噙着光点,在她的心上里留下一个不卑不亢的剪影。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居然会如此性情大变?”
她笑了,眼神历尽沧桑,“在你眼里,我自始至终就是个好蒙骗的傻子。但你是真的太过分了,如果我不是被锁灵阵封印住了魂魄,我岂能等到这样一天?”
说到这里,她大气凛然地侧过身去,那脊梁笔直得如同一座高不可攀的山。
“你听好了姜青未,你如今在雪阙山,这里是我的地盘,这是我当年在仙界卧薪尝胆,如今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用我全部身家拼下来的江山!”
说着,她侧目看过来,那双神似瑞凤的眼睛覆着霜雪,再难看见当年的纯真。
“我从前傻,头一次去仙界的时候,我没见过什么世面,只觉得仙界的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有趣,也包括你。但我如今傻够了,我从前稀罕你,如今不稀罕了。不过你放心,你在这里我还是好吃好喝招待你,不会让你死了,等到一年之期满了,你就滚回你的仙界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说完那几句,她愤然地甩袖,震得香炉里的香灰断掉一大截。
那烟灰落在地上,正如他认命似的跪在正中,一败涂地。
她恨恨然地从他的面前里离开,迈出的步子果断而干脆,像是一脚踏碎了红尘。
她最后那几句话,语气之恨,分量之重,掷地有声,在他的心中回荡不绝,震响最深处的那根弦,叫他头脑当中一片空白,再有没办法去思考任何人任何事。
她走之后,一群侍卫围了过来,他们推着他站起来,向一个未知的地方走去。
他全然不在意这鸣雪宫的亭台楼阁、一草一木是何等的精美,他只觉得脚下虚浮,每走一步路都像是踩在罪恶的泥潭里。在行路的时候,他几乎快忘了自己的名字,身份,只有她说的那些话一遍又一遍回荡在他的耳边,叩击他的心魂。
最后的最后,那些侍卫把他带到了一个湖心岛,那湖面宽阔得一眼望不见边际,而那湖心岛上有一座两层阁楼。
那侍卫解开他身上的绳索,一把将他推了进门,之后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直到这时,他的意识才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呈现在他的眼前的这座阁楼,里面陈设非常精致,摆设一应俱全,这与之前关押他的地牢形成天壤之别。
阁楼有两层,一楼为厅堂,设有木质的桌椅屏风。
惶然之下,他拾级而上,见二楼为卧房,内部陈设也是一样的面面俱到。
站在窗前,他怔怔地打开窗户,开窗却见眼前是一汪天青色的湖景,遥望见对面有一座雪顶高山。
他有些不相信眼前的这一切,窗外那波光粼粼的湖面美到失真。
可她先前明明说,她已对自己恨之入骨,但这转眼间,她却将他送来这样好的地方——这样会让他觉得,在她心底是不是还是在乎他的。
既然她真这么痛恨他,那这又是何必?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恨,心想这样的她其实才更为残忍。
两脚无力,他瘫坐到窗前。望着对面的雪顶高山,他眼中温热,两行清泪颓败地迎风落下,消散在这雪阙山的三月春风里。
苏湮颜面无表情地步行在鸣雪宫内,她的身后跟着三名侍女,她们都是留文储君解子筝送过来的。
解子筝精心挑过来的侍从有五百人,有一半是魔界人,一半是留文人,他们现在全都留在雪阙山,全心全意地服侍她。
正如方才听到的,这里的人都称她为“神主”。
因为她继承了峘央的神力,留文国君封了她为央神大祭司,身份凌驾于所有神坛祭司之上,在威信上甚至敢可与留文国君叫板。
可即便她对权力之事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但现在的所有人,可都已经等不及要来巴结她了。
她既然愿意留在这雪阙山,留文国主便下令,要在雪阙山修一座最高规格的神宫,以供奉神女峘央。
她这个央神大祭司,席承了山峦之神峘央的意志,已成为神在现世真正的代言人,换句话说,她即为神明。
鸣雪宫是赐给她的府邸,这座宫殿修建在雪阙山的鞍部,西边有一大湖,湖心有岛,湖边左右各有东西两宫,中间以花园亭台相连。
南面靠山的地方即为她的住所。由于山顶有常年有冰河雪盖,她住在雪阙山的腰际,位于整座宫殿群的制高点,可以凭栏俯瞰山下。
这鸣雪宫,原本是前朝王室的行宫,如今有她的入驻,必然要大力修葺扩建一番。
扩建的部分在大湖以西,但现在还未能完工。而留文国君要修建的那座神宫,将建在这雪阙山山下,好方便世人供奉膜拜。
她步行走进南面的宫殿。
这里的建筑飞檐反宇,层楼叠榭,最中间的一座更是有鎏金色的上等琉璃覆顶,玉阶彤庭,华丽非凡,这便是她的寝宫。
走进寝宫,琉璃被太阳照射映出绚丽的光撒在这清溪水榭的庭院里,如梦似幻,如同步入神界。
推门而入内室,长长的屏风回廊,绘着上面绘着浮世万千,譬如留文神学的教义中的世间百态。
内里,各间的窗纱珠帘,全是用了上好的绸缎宝石。殿内以白玉为地,华藻为天,步入宛如漫步云上,仰头可见天花板上的华藻,依稀绘着天下万象,就如同天地被倒转,上下颠倒。
“神主安康。”
里面等候的一排侍女同时向她行礼,声音荡在宫内,如颂歌一般,
“这宫殿,应有个名字。”
侍女闻声,即刻递来纸笔,“请神主给宫殿赐名。”
苏湮颜素手纸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沁欢宫。”
“沁欢”二字,正是她在魔界廖林城的苏府闺房的名字,而如今她即住在这里,寝宫依旧要取这二字。
“神主英明,‘沁欢’二字极好。”
侍女谄媚夸她英明,但她见此情此景,只觉得物是人非,今昔非当年。
侍女将那三字带下去,正打算让工匠刻做牌匾,忽而听到她口中念了一句:
“鸣雪宫,这名字不好,听起来像是只冬天唱歌的小鸟。”
她的脑海里,闪过当年——在那魔界的逢椿阁,当时的老阁主,现在的留文国主曾对她讲过一个笼中鸟的典故(第二章)。
记得当时的她困顿不堪,如一只濒死的困鸟,而如今她只手换天,岂能再对着寒雪嘤鸣?
只见她径直走向桌案,皓手出臂,在桌上铺开一张四平尺的大宣。
她抄起挂在笔帘上挂着的大楷狼毫,斜着手熟练地沾上乌金墨,长锋洇墨,她在纸上健笔而书,力透纸背。
一番笔走龙蛇之后,纸上乍然出现刚劲有力的三个大字:
“万观天。”
侍女们看了,无不感受到了这字里行间的霸气,心中一惊。
“把这个一同带下去,让工匠一起做成牌匾。”
苏湮颜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