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侍卫这样说,姜青未凝视着平静的湖面,沉默了片刻,又问那侍卫:
“这几日,神主都在忙些什么?”
侍卫慵懒道:“神主昨日在万观天摆宴,接待了留文长司,沐潇宫的便又去奏乐歌舞了。”
又是沐潇宫。
姜青未将那鱼竿一提,将那鱼饵从水面拎出,换了一个更远的位置,接着钓。
却听那侍卫叹一口气,他双手叉着腰,皱眉无奈道:“一连三个月,你天天都问我神主的日常行踪,没想到你也挺痴情的。”
姜青未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鱼竿的尽头。
他每日凌晨天不亮便起来钓鱼,等天热起来鱼都躲到深水区避暑的时候,他便收杆,就这样钓了一个夏天。每回钓到的鱼,他都贿赂给侍卫,只为从他们嘴里知道苏湮颜在都做了什么。
而剩余的时间,他总会不自觉地想她,从早到晚。
今日早晨钓到一尾肥鱼,他依旧交给那侍卫,侍卫满意地提着鱼离开了。他来到湖边,掬水洗手,收杆回了阁楼。
苏湮颜已经很久都没来湖心岛了。她只是在每月的月初,照例传唤他去沁欢宫侍奉,使他每月可以见她一次。
随着在万观天呆久了,他开始明白苏湮颜为何会这样做。她传唤他去“侍寝”,并非是对自己念念不忘,事实恰恰相反,她是想通过这样的举动,慢慢消除她前世遗留的执念。
人皆道,以色欲维系的爱情,是最单薄的,经不得时光考验,甚至连爱情也谈不上。如今,她对他剩下执念,且这个执念会越来越浅,说不定哪日她就腻了,腻了之后便放下了,放下了之后,她兴许会再爱上别人。
记得前些日子,七夕佳节,他坐在阁楼里枯等了一晚。他本期盼着,她那晚说不定会想来见自己一面,但她终究没来。第二日他听侍卫说,她与侍女下山逛庙会去了,整晚未归。
他逐渐明白这一切,便越来越珍惜与她相处的时刻。
他终于明白,在爱情面前,自己与温澜之辈成了同类,苦心奢求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当她不再拿自己当女人看的时候,当她抛下了一切少女的天真的时候,天底下的一切,不过都是她的玩物罢了。
中午的时候,沁欢宫的侍从们来了湖心岛,抬来一只大箱子,并送来一批笔墨纸砚,说是神主最近想研究一下留文神学,命他将这些书籍翻译下来。
他翻看这些晦涩难懂的神学古籍,心想她当真看遍了浮华,竟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
捧起一叠书本,环抱着纸墨,他缓步上了二楼。
他将窗户大开着,让晴朗的日光照屋里。他端正地坐在案前,郑重地打开了留文古籍的扉页,像是正式铺开了,这万观天神主超世绝俗的第一章。
摩挲着厚重的古籍,他将浓黑的墨蘸入毫端,却忽然心中一梗,难以落笔。
怅然间,他侧目望向窗外的湖景:
盈蓝色的天,澄绿色的水,这汪湖泊她以他的名字命名,名唤青未湖。
纵然她再浪漫多情,但却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一个道理:他只不过是她眼中的一方风景,已不再是她的全部,只是这偌大的万观天的一小部分。
她已不必讳莫如深地将这段感情藏着掖着,她坦荡大方地承认一切,在接受旁人质疑的同时,也得到了四方敬仰——如此倒像是在讥讽他曾经的怯懦行径。她正试着撑起一方天地,此刻的她,没有软肋,也无可诟病,当她将情绪全部收起来的时候,她的心当如圆月一般完满。
斩断情丝之后,她如利剑淬了火,已经无坚不摧。而此时的他,不知该难过,还是该替她感到高兴,万般困苦之下,只好将所有的无可奈何全部驱入毫端。
他自得了这些古书,就像是找到了正经的事情干,一直从白天写到傍晚,从傍晚掌灯写到半夜。他的眼前总是一片黑白相间,那一撇一捺像是在细数她的好,一字一字却似在控诉着她的绝情,他平静地写下一段又一段地晦涩的独白,像是在书写着一封又一封的,沉默的情书。
没过两天,苏湮颜便收到了从湖心岛送过来的典籍译本。
她倚靠着坐在美人榻上,听到这个消息,放下手中的折子戏,嘴上念了句:“还挺快的。”
她抬手,接过侍女递来的那一叠厚重的纸本,随便翻看一番,看到那俊秀的流云小楷,除工整干净之外,笔锋之间却又透着一种傲然的风骨,让她不禁感到心中一惊。
而那厚厚一沓纸,他竟仅两三天就了译完一册古书,而且那些词句皆措辞得当,说理与举例循循道来,讲述高深的道理却并不难懂,看来他是费心了的。
为此,她道了句:“不错”之后,便让侍女将之放到书架上,说是改日再看,说完便又拿起了刚放下的折子戏话本。
再后来,每隔几日,湖心岛就会送来新的译本。
应是他翻译的确实不错,某一次就连秦尚芙都忍不住夸赞了一番,然而苏湮颜只是偶尔翻一翻。
她当时想看这些古籍,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而当她粗略地翻看一些,觉得里面的内容实在太枯燥了,还不如折子戏来得精彩,于是转而去看戏本去了。
白露时节,苏湮颜照例再次传唤姜青未来沁欢宫侍奉。
他一见到她,温文有礼地拍拍衣袖,单膝跪地,如一个普通侍从侍从一般,恭顺地道一句:“神主安康。”
她端正道:“免礼。”又说:“你译的留文古籍很好,辛苦了,不过你也不必那般日夜赶工,反正我也来不及看。”
然而他却十分恭敬地说:“能为神主做事,是我的荣幸。我一心只想多做一些,从来不觉得辛苦。”
到了吃饭时,他给她夹菜,又给她剥虾。当他一双干净的手熟练地剥虾壳的时候,她细观他低垂的眉眼,忽觉得他眉宇间的那种清高的神色已然消失了,而当他举目时,那双清潭似的眼睛,澄澈透明,温柔和煦,不再凌厉,也不再威严——
有点像温澜。
她怔怔地接过那盘虾仁,却有些好奇地问他:“你们仙界不是向来都对留文神学嗤之以鼻的吗?很多人都不屑学那留文古语,怎么你会对留文古籍如此精通?”
闻言,他低头饮一口茶,谦卑地说道:
“我自幼时就听闻生母是留文人,所以对留文国的事物很感兴趣,闲时便学这留文古语,以此寄托思念,不知不觉,竟也精通了。”
苏湮颜闻言,寡淡一笑。
在那之后,她身边的很多人都提醒她,这仙界掌门突然换了副面孔,这般献殷勤,一定是想巴结拉拢她,要她千万要看清楚。
然而,什么看不看清楚的,这些人心的复杂,苏湮颜已经不屑去管了。
他若是真心的,她不想原谅;若是假意,她也懒得追究了,总之关于他的一切都是空的,他已成了仙界掌门,再也不是她爱过的那个仙君了。
时间去的那般快,过了秋分之后,雪阙山天气已经渐渐冷了起来。
秋日里一连下来好几天的雨,将沁欢宫庭院内种植的枫树,尽数染成了火红。
沐潇宫的人已经全部被她分配了差事,大部分人都被她分到了山下的海晏神殿,负责管理或负责祭祀演出,总之每个人都有事干,再也不会因为闲得慌而跑到沁欢宫来撒泼。
如此甚好,男人就该做些男人该做的事,而不是组个什么后宫,三天两头地来谄媚。况且说,后宫的女人们是没有办法,这沐潇宫好手好脚,她巴不得他们每个都出去闯一番天地。
湖心岛每隔三四天就会送来留文古籍的译本,不知不觉已经在书架上堆成了一排,只是苏湮颜很少翻看。
仙魔两界最近也很是安宁,魔界的护疆城池已经在修了,昨日有位魔界姓左的将军前来边疆督造城池,路过雪阙山的时候特意来拜访了她。
他告诉她,现在魔界的百姓很喜欢留文神学,那振德长司如今日日在魔都皇城讲经传道,便如那廖听长司当初在仙界传道一样。
眼下,天下一派祥和。
只要仙魔两界和平,她这万观天也很和谐。
苏湮颜平日清闲,有时去后山打猎,有时在院里练剑,有时看看戏本子或话本子,也有时,与侍女乔装打扮去山下逛逛庙会,体察一下民情。
又过了一段时日,北方的冷风南下,全撞在这雪阙山上,使雪阙山的两侧被分成了两种气候,万观天的气温也降了下来。
秋风扫落叶,晨起有凝露,红色的枫叶和金色的银杏都陆续飘零,只有松柏长青不败。
湖心岛的时光总是凝固的,隔绝于水中央,像是一方时空之墟。
姜青未日日都忙着翻译古书,从早到晚不离案台。
他倒很想在这神学里面找个精神寄托,好使自己也能看开一些,但只可惜这神学尽管论述严密,证得了书中的观点,却无法说服书外的他。
都说,仙道以心观物,物化于心;魔道以物观心,心化于物。而这留文神道,以心观心,化灵造虚,只管内观,超脱于物外,通篇都是漫无边际之词,译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忽有一日,当他读到一句“魂魄化而为灵,游走于太虚之境”之时,细思之时,忽觉得心口发慌,心跳如擂鼓,一时竟无法执笔。
他想:许是因为屋内太闷,正想起身去开窗户,起身时却忽然感到一阵血虚头晕,在这昏沉之时,他看到四周变成了一片黑暗——
黑暗,无尽的黑暗。
静寂的空虚之境,好似神学之中的灵界。然而正当他茫然无措之时,忽见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有人正向他而来。
于一片黑暗中,他清晰地看见,来人是个男子,他的身上好似自带着光明。
那男子一身素衣,赤着足,他的衣裾上似有水纹在流动,气质空淼,像是随时就要消散。
顺着他的身躯,他向上看去,却看到那名男子——他竟生着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此时此刻,他正睁着一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悲悯地看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