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韫这一夜睡得不算安稳,梦里都是柳相宜的音容笑貌。柳相宜牵着他的手在御花园玩,柳相宜给他做的湖蓝色的香囊……
可画面一转,色彩缤纷,欢声笑语的景象被一抹而去,变成无尽的黑色,周围也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他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看不清路,也摸不到墙。他无助地站在原地,想要冷静下来,却听见身后传来声音,一个少女立在不远处。
少女衣着朴素,脸上沾着泥,却难掩眼中的惊慌。她冲着谢时韫不停地招手,嘴里喊道:“回来!”
谢时韫看着她,又回头看向那黑色的迷雾渐渐变成红墙,冒着青烟,响起梵音,谢时韫久久未动。那少女的脸上也浮现起了焦急,声音也越来越大,甚至想跑过来将谢时韫亲自拉过去。可在跑到半路时,被从四中伸出的黑色手掌拦住,可少女仍然在执着地冲谢时韫喊:“回来!”
谢时韫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来,喘着粗气懵懵地看着周围陌生的陈设。谢时韫穿上鞋子,打开房门,院子里正在洗脸的穗岁,手里掬着一小捧水,顿在空中,转头望过来。
“大师,您醒了。”穗岁的声音不大,却和谢时韫梦境里少女的声音重合,谢时韫暗暗吸了一口气,他闭了闭眼,摸了摸自己的僧袍。这梦,是什么意思?
穗岁昨晚倒是睡得香,今早起来肚子也不痛了,整张小脸又红润了起来。在院子里和小黑玩的不亦乐乎。
两个人辞别了吉大娘,再次上了路。两个人依照吉大娘的指示,向易城的城区走去。只是和吉大娘形容的不同,在吉大娘口中,易城的城区离村子并不远,可谢时韫和穗岁整整走了三天才看到易城的城门。
易城城门大开,内外都无人把守,谢时韫伸手护住穗岁,两个人慢慢地走了进去。遍地的尸体,男女老少尽有,遍地的废墟,这座城就像一座空城,敞着大门等着人来探索。
穗岁看了看地上的尸体,都面容蜡黄,瘦弱无比,身体都有不同程度的缺失。他们在城中走了许久,才听到人声。回过头却看到有一群人举着棍棒从身后向他们慢慢逼近,满脸的凶像,举止近乎癫狂。
他们不停地在喊:“吃的吃的!给我们吃的!”谢时韫拉着穗岁,纵身一跃,上了屋顶,踩着房上的砖瓦,逃离了此处。穗岁看着底下的那群人追着他们不断地奔跑,直到最后被落下。
谢时韫最后停在了一座阁楼上,阁楼很高,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景象。放眼望去,远处是无尽的黄沙,近处是无数的断壁残垣,入眼之处竟无一株植物。
外面传来孩童微弱的哭声,穗岁趴在窗边看,却看到一墙之隔的院子里,那些人正残忍地分割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分肉而食。穗岁捂着嘴连连干呕,就连谢时韫也皱起了眉,嘴唇被牙齿咬的泛白。
再远处,一个男子趴在墙角处不停地翻动着,鼓弄很久才用手指捻起什么送进嘴里,再低下头继续动作。穗岁看不清,一直在悄悄揉眼睛,可谢时韫知道,他在扒蚂蚁窝,可这里的蚂蚁又能有多少,恐怕老早就已经被人扒光了。
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光秃秃的看上去就如同鼓起的沙堆,和周围的黄沙连在一起,空旷寂静,森森白骨散落在各处,整个画面就如同修罗地狱般触目惊心。
那群人在巷子里不断穿梭,捡起东西就咬,遇见人就抢,最后竟因为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块树皮,大打出手,打的头破血流。
谢时韫和穗岁趁着夜幕出了阁楼,可这城中仍然有人在行走。那是个少女,脸上也抹了泥,看到谢时韫和穗岁下意识地转头就跑。
谢时韫和穗岁远远地跟着她,来到了一处地窖。那少女拿着把刀对着他们,故作强硬地说:“别过来!”
谢时韫挡住穗岁,放柔声音安抚她道:“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不会伤害你。”穗岁赞同的在谢时韫身后,露出一个小脑袋连连点头。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南下路过此处。”
“那你们快走吧,这里太危险了。”
“那你……”
少女摇了摇头说:“快走吧,如果你们的还有粮食的话,还能够安全的离开,这周围能吃的的东西都被人吃了,你们没有粮食就会死。”
穗岁担忧地问道:“那你……”
少女摇摇头:“我爹娘都死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而且……”
地窖里传来一阵哭声,那少女拨开地窖门上的黄沙,掀开门跳了下去,谢时韫和穗岁也一同跟上,才发现这地窖里还藏着两个孩子。
那两个孩子,一个躲在少女怀里张着嘴嚎啕大哭,一个躺在一旁的草席上,没有任何声响,只有微微起伏的小身子还能证明,他还活着。
少女捂着怀里孩子的嘴巴,不停地摇头说:“不能哭,招来了人咱们就要被吃了。”
谢时韫看着地窖角落里放着的大堆草根和树皮,还有几袋子土,他低头轻笑了起来。
穗岁不解地仰起头,却见谢时韫脸上满是苦涩和嘲弄。
穗岁没有去探究谢时韫的想法,只是走近了几步,去看草席上的孩子。
那少女见到穗岁的举动,匆忙跑过来,伸开双臂挡在穗岁面前,一脸戒备地说:“你想干什么?”
穗岁很认真地告诉她:“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他是你弟弟吗?”
“是。”
“他生病了?”
“你怎么知道?”
“我是大夫,我可以给他诊个脉吗?”
“你……你真的是大夫?”
穗岁点点头拍拍自己的背包说:“我包里有药的,让我看看他,说不定能医好。”
少女听了这话,“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眼里几乎是瞬间就落下泪来,她小声地啜泣着,拉着穗岁的衣角,不停地磕头说道:“姐姐,你救救我弟弟吧,我只有他们两个亲人了,可我也没办法,易城没有郎中了,易城里的草药也都被那些人吃了,我弟弟我弟弟早就已经昏迷不醒了,姐姐救救我弟弟吧。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穗岁蹲下身扶起她,鼻尖也冒着酸涩,她看向站在一旁嗦手指,还不明白姐姐在做什么孩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先起来,我一定会救你弟弟的。”穗岁手搭上孩子的手腕,地窖里除了小朋友嗦手指的轻微声响,再也没了动静。
穗岁的眉头越皱越紧,她解开孩子的衣带,少女看着她的动作心中担忧不已,但并没有阻拦穗岁。穗岁仔细查看孩子的身体,最后竟发现了和方烨身上一致的红痕凹坑。
“你们是何时进到这地窖里的?”
“有一阵了,大概两月了。”
“那你弟弟什么时候才病的?”
“大概两周前,我外出寻食物,我弟弟因为担心我便偷偷出了地窖,回来便病了。”
“什么症状?”穗岁追问。
“最开始他是觉得头痛,我让他休息,可是渐渐的他便开始发热,打不起精神。浑身也开始起一些红点点,后来便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了。”
谢时韫看着穗岁的神情,发觉事情的不对,便问:“怎么?”
穗岁指着孩子身上的凹坑和红点给谢时韫看,和他低声说:“和方烨身上的一模一样。”
谢时韫抬起身子,靠在墙上,想要挠头,却发觉头上缠着巾帕。他恨恨地捶了下墙,又问穗岁:“还能治吗?”
穗岁解开包袱,从里面拿出自己的针包说:“试试吧。”
穗岁又找了一个瓷瓶,从中倒出几粒药丸,一人发了一颗说:“我不确定这会不会传染,但是能预防总还是好的。”
少女哄着怀里的孩童,吃了药丸,没有水,几个人只能干嚼。孩子觉得苦,咧着嘴巴想要吐,被少女强硬地喂了进去。
穗岁给那生病的孩子施了针,也喂了些药,可是那孩子呼吸仍然虚弱,不曾见好。
穗岁瘪着嘴看着谢时韫,原本清澈的眼里含了泪,她摇摇头说:“不行,我包里的药缺东西,而且就算药物齐全,这病也很难医。何况,他还这么小。”
谢时韫看着孩子虚弱的样子,却也除了说一句“尽力吧”再无其他办法。
少女瞧穗岁掉了眼泪,抹了把脸,摸了摸穗岁的手说:“没事的,这是天灾,没有办法的。”
谢时韫问她:“你们每天就吃这些草根和树皮?”
少女抿抿唇说:“草根是给弟弟妹妹吃的,树皮是我吃的。地上那些土是等到没有吃食时饱腹的。”
“天啊。”穗岁坐在地上,抱着腿蜷缩成一团,不敢想这里的人过得是什么日子。
“你们这里当官的,管事的呢?”
“早就跑了,后来来了个钦差,带了三十石粮食,吃了几天就没了。说是赈灾大臣,三十石赈什么灾?空有虚名罢了。送了粮食就躲了起来,躲在衙门里不出来,百姓把衙门的门都要敲烂了,也没人来开。最后他们把门撞开,才发现那钦差也早就没了踪影。”
“其实也不怪这些当官的,我们这之前的那个知县人很好的,帮我们做了很多,旱灾开始后,家家都断粮时,他还把自己家的粮食都放了出来。可是一个知县他能有多少粮食,他平时为人又正直,从不肯收百姓的东西,两袖清风,他家那些存粮能撑多少。易城的人都走了,他不走留在这也是死,没办法的。”
“可是他是父母官,他的职责所在,他怎么能临阵脱逃?”
“这已然是不错了,那钦差来了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一样跑了。”
“我们家本来就穷,没有钱跑又没处跑,父母在外寻食物和人争抢,被人打死了,就剩我和我这弟弟妹妹,又有一个生了病。谁不想逃命,可是出不去,出去了像这般的孩子逃不过那些人的手,他们已经疯了,我想着他们如今已经到了人相食的地步,这城里就这么多人了,撑不了多久了,这地窖里吃的还有些,省着吃,等到外面人少些,就带着他们逃出去。可是逃出去也没办法活的,去哪里不知道,一路上没有吃的也会被饿死。”
穗岁和谢时韫一路上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看了那么多的悲欢离合,却在这方地窖内,看着眼前的少女和孩童,都说不出话来。